公路两旁的风景渐渐稀薄。广告牌、工业园区、物流仓库,这些城市延伸的触须被逐一斩断,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灰褐的田野,收割后的稻茬上覆着未化的残雪,像大地随意丢弃的棉絮。偶尔掠过几棵孤零零的乌桕树,枝头还挂着零星的白色果实,在风中轻轻摇晃,仿佛在数着过往车辆。
言若把脸贴在逐渐温暖的玻璃上。哈出的白气很快模糊了视线,但某些画面却越发清晰:灶台上煨着的红薯糖水,瓦檐下冰棱折射的碎光,还有院角那株老梅花树。
言若记得小时候,言北春每年过年都会陪着薛继红回莫家村过年。这时村子里到了每年最热闹的日子,在外辛苦打拼了一年的年轻人纷纷回到了村子,他们每天睡到日上三竿,起床就能吃到父母准备好的热饭菜。下午就三五成群的嗑瓜子、打麻将。七八天不长不短的日子,过得好不逍遥。
言若受不了麻将桌旁的烟雾缭绕,总会偷偷跑出去玩。村头的晒谷场是孩子们的天下。孩子们穿着臃肿的棉袄,袖口蹭得油亮,像一只只笨拙的小熊,却不妨碍他们跑得飞快。冻得发硬的泥地上,几个玻璃弹珠正滴溜溜转着,被阳光一照,就成了七彩的眼珠子,骨碌碌盯着这群野孩子。
最热闹的还数晒谷场边缘。几个半大小子在放鞭炮,吓得围观的小不点们哇哇乱叫,却又忍不住凑得更近。空气里顿时弥漫开硫磺的辛辣,混着新棉布晒过太阳的暖香。
言若只敢远远的看,不敢靠近。她不会说方言,跟这些孩子们玩不到一起,总是一个人到处晃悠。
记得那年她瞎转到一个偏僻的屋后,在一小块空地上,一个小男孩正在打篮球。篮球又脏又旧,却仿佛是男孩唯一的玩具。墙边错落有致的堆放着许多藤椅。男孩皮肤黑黑的,深色的瞳孔隐藏在眉弓的阴影处。头发有些凌乱,深蓝色的棉袄穿的有些旧了,棉絮从袖口露了出来。言若呆呆地看着男孩手中的篮球,琥珀色的眼瞳散发出明媚的光。
突然,篮球卷着冷冷的风呼啸而来,重重砸在言若的鼻梁上,疼痛从鼻根深处向周围肆意蔓延,一股温热的液体从她鼻孔中流了出来。言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扭头就想往家跑,谁知被一只稚嫩的手抓住了后脖领口。她几乎整个人都被提了起来,然后被摔在了旁边的柴草堆上。柴草干燥绵软,这一摔让她的身体不至于太过疼痛。内心的惊恐让她止住了哭泣,两只肉肉的小手捂住了疼痛的鼻梁。
言若挣扎着想要坐起来,那个小男孩却俯身压了下来。他用小臂抵住了她的咽喉,言若瞬间感觉难以呼吸。
“就说是自己摔的,听懂没有?”小男孩没有说方言,语气却异常狠厉。
言若被吓得不敢呼吸,双手紧紧的捂着口鼻,眼睛睁圆,露出了惧怕的光。
“你要敢把我说出来,我就掐死你,扔到猪圈!那些猪能把你吃的骨头都不剩!”
男孩看言若不说话继续威胁道,女孩不敢眨眼睛,只是迅速的点点头,男孩这才安心的放开了她。
再次遇到这个男孩是第二年暑假的事情。暑假里,言若有时会被送到外婆家住一段时间。某天黄昏,蝉叫的特别厉害,言若吃好晚饭正坐在小板凳上折纸青蛙。就看到小男孩晃晃悠悠的进了屋,脸上还有未干透的泪痕。他看到言若也在,赶紧用手抹了一抹,却不知道自己手上的灰混合着泪渍在脸上留下了一道道黑色的印子。
“奶奶!”男孩低低的喊着,像是犯了什么错似的。
“怎么了,你外公又打你了?”言若的外婆赶紧放下手中已经洗干净的碗,双手在围裙上擦了两下。“快给奶奶看看。”
“是我太皮了。”
男孩脱下白色的背心,露出背上一条条细细的伤痕。有红有紫,看的人触目惊心。
“这个莫老头,下手也忒狠了,孩子才多大呀?”言若的外婆叹了一口气,转身从房间里取出了一小盒药膏,“若若,你帮哥哥涂药,外婆眼睛看不大清。”
言若拿着白色的盒子,用力拧开盖子,里面是黄色的膏体,散发出清凉的药香。她用棉签沾了膏体。轻轻的涂抹在男孩背上的伤口处。男孩背上的伤口,被棉签触碰到的地方,因为疼痛而微微发抖。他却始终咬着牙不肯发出声音。言若鼓起脸,一边涂药膏,一边轻轻的吹着这些细细伤口。男孩只觉得背上又痒又凉,有一种奇妙的舒服感。
莫家村的老宅比记忆中更显颓败。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时,惊起了梁上的燕子。言若仰头望着空荡荡的燕巢,想起去年春天这里还住着新燕,幼鸟黄口啾啾的模样像极了那个男孩背上的伤痕。现在,大多数年轻人都选择将父母接到城里去过年。村口的大黄狗也老了,懒懒的趴在地上,象征性的叫了两声就不再发出声音。
言若的外公外婆也早已搬到城里去住,平时老房子就空置着,只在过年的这几天才过来小聚一下。薛继红绕着老房子前后都转了一圈。然后让言若对着灶间的灶老爷神像磕头,上了三炷香。不知是从哪年开始,薛继红就要求言若这么做,她也并不敢多问。
乡间的土路上,夕阳把田埂染成蜜色,野雏菊在言若脚边簌簌摇曳,每一瓣都沾着小男孩曾指给她看的晚霞。他在这里为她编过草蚂蚱,青汁染绿了指甲,如今那抹青涩还留在记忆里,像未熟的梅子。
风掠过稻茬,沙沙声里恍惚有他的笑。她弯腰拾起一粒石子——是他打水漂常用的那种扁圆黑石,冰凉地硌着掌心。远处老柳树下,他们刻过的字痕应当还在,树皮会像愈合伤口般,慢慢吞没那些稚嫩的笔画。
暮色四合时,她在柴垛旁发现了个褪色的篮球。表皮皲裂如龟甲,内胆早已漏气,却还固执地保持着浑圆的形状。她蹲下身,指尖触到某个凹陷处——那里本该印着品牌logo,如今只剩模糊的烫金残痕,像被岁月啃噬的旧伤。那里空无一人,只有去年遗落的蝉壳,仍挂在草茎上,透明而轻盈,仿佛一声未来得及说出口的再见。
手机在江哲羽的掌心发烫,对话框里躺着一天之前收到的的"新年快乐",白色气泡孤依然零零地悬在空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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