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末的夏末,梧桐叶刚蘸上第一缕浅黄,我家那只铁皮煤气罐就“空”了——中午炒豆角时,火苗突然从蓝汪汪的焰团缩成橙红色的小舌头,舔着锅底半天烧不开油,母亲掂着罐底晃了晃,听见里面只剩零星的“哗啦”声,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得喊孔叔来换了。”她说着往围裙上擦了擦手,走到阳台抄起挂在墙钉上的黑色拨号电话,指尖按数字时特意顿了顿,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那时的煤气还没有统一配送,全靠孔叔骑着一辆半旧的二八自行车,后架两侧绑着两个铁皮罐跑遍家属院。孔叔姓孔,名建国,听父亲说他早年在国营煤气站当过搬运工,后来站里改制,他就自己接了换煤气的活,日子久了,整个纺织厂家属院的人都喊他“孔叔”。他总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褂,袖口永远卷到小臂,露出结实的肌肉线条,夏天再热也不摘那顶草编帽,帽檐下的额角总挂着汗珠,却从来没见他抱怨过一句。
电话拨过去没两响就通了,孔叔的声音带着点沙哑的爽朗,像砂纸磨过木头:“李嫂子?是不是罐空了?我这就往你家去,刚给三号楼张大爷换完,车就停在院门口。”母亲连声道谢,挂了电话就催我去楼下接他——我家住在六楼,没电梯,空煤气罐扛上去都费劲,更别说装满气的,那玩意足有五十多斤重,母亲总说“别让孔叔一个人扛,你搭把手能省点劲”。
我跑到楼下时,孔叔正蹲在自行车旁抽烟,草编帽放在膝头,露出被太阳晒得黝黑的头皮。他面前摆着两个煤气罐,一个是刚卸下来的空罐,罐身磨得发亮,印着的“安全使用”字样都快看不清了;另一个是满罐,崭新的银灰色铁皮上还沾着出厂时的白印,他正用一块抹布仔细擦着罐口的阀门,动作轻得像在摆弄什么宝贝。“小丫头来了?”他看见我,把烟蒂在鞋底摁灭,顺手把抹布叠好塞进裤兜,“走,上去。”说着就弯腰去抱满罐,我赶紧伸手去扶罐底,却被他轻轻推开:“不用,你在前头带路就行,这玩意沉,别砸着你。”
我只好走在前面,听着身后孔叔的脚步声——他的脚步很沉,每上一级台阶都能听见鞋底与水泥地摩擦的“蹭”声,偶尔还会夹杂着一声轻微的喘息。楼道里没有灯,夏末的阳光从每层楼的窗户里斜射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光斑,我回头时,正看见孔叔的额角汗珠滴落在光斑里,像一颗碎掉的星星。他的工装褂后背已经湿透了,深色的汗渍顺着衣缝往下淌,紧紧贴在背上,我能清楚地看见他肩胛骨的轮廓,随着脚步一上一下地动。
“孔叔,要不歇会儿吧?”走到三楼拐角时,我忍不住停下脚步。孔叔却摆了摆手,声音有点喘但依旧有力:“不用歇,六楼不算高,一会儿就到。”他说着调整了一下扛罐的姿势,左手托着罐底,右手扶着罐身,脖颈微微偏向一侧,避开罐口的阀门。我注意到他的左手虎口处有一道很深的疤,像一条褐色的小蛇,之前我问过他疤是怎么来的,他说早年在煤气站搬罐时,不小心被罐口划到的,“当时流了不少血,现在早好了,不碍事。”
那天的楼道好像比平时长了很多,我走得很慢,却总觉得身后的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到五楼时,孔叔突然停了下来,我回头看见他靠在墙上,右手按着腰,眉头轻轻皱着。“孔叔,您是不是腰不舒服?”我赶紧跑过去,他却摇摇头,笑着说:“老毛病了,搬重东西就犯,歇口气就好。”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药瓶,倒出两片白色的药片,就着楼道里的自来水咽了下去——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治腰间盘突出的药,孔叔的腰就是常年扛煤气罐累坏的,可他从来没跟别人提过。
歇了大概半分钟,孔叔又弯腰去抱煤气罐,这次他的动作慢了些,左手先撑在膝盖上,借着力气慢慢站起来。我想再伸手帮忙,他却瞪了我一眼:“说了不用你,这不是小孩能扛的东西,万一罐倒了,煤气漏出来就麻烦了。”我只好作罢,继续在前头带路,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着,说不出的难受。
终于到了六楼,我掏出钥匙开门,母亲早就站在门口等着,手里拿着一条湿毛巾和一杯晾好的白开水。“孔哥,快进来歇会儿,看这一头汗。”母亲接过孔叔手里的煤气罐,又把毛巾递过去。孔叔擦了擦汗,接过水杯一饮而尽,杯子递回来时,杯底都见了底。“不用歇,我先把罐装上,省得你们中午没法做饭。”他说着就走到厨房,蹲在煤气灶旁,开始卸旧罐的阀门。
我和母亲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他,他的动作很熟练,左手握住阀门,右手拿着扳手轻轻一拧,“咔嗒”一声,旧罐的阀门就卸了下来。他把旧阀门放在一边,又拿起新罐的阀门,对准接口处,左手扶着罐口,右手慢慢转动扳手,每转一下都要停下来看看接口处是否对齐,“这阀门可得拧紧了,不然漏气就危险了。”他一边拧一边说,声音里带着点严肃,“你们平时用的时候也得注意,要是闻见煤气味,先把窗户打开,别开电器,赶紧给我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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