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裂的玉杯如同炸开的冰凌,清脆的声响刺破了观澜阁内凝滞的暖意与沉水香的氤氲。梨花白的酒液肆意流淌,浸透华美的锦缎桌布,在天水碧的裙裾上洇开一片深色、狼狈的印记,冰冷黏腻地贴着小腿肌肤。
死寂。
丝竹声早已断绝,连暖炉中炭火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那片狼藉之上——飞溅的玉片闪烁着冷光,如同散落一地的惊愕碎片。春桃的脸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嘴唇哆嗦着,几乎要瘫软下去。赵贲垂着的眼皮下,精光爆闪,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扯动,那是一种混合着幸灾乐祸与更深揣测的阴鸷。王府总管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却连呼吸都放轻了。
时间仿佛被冻结在酒液蔓延的瞬间。
沈云昭怔怔地看着自己湿透的裙摆,指尖残留着玉杯滑脱时冰凉的触感。萧绝那四个字——“可——愿——共——天——下?”——如同裹挟着万钧雷霆的锁链,狠狠砸进她的灵魂深处,将那些层层叠叠的伪装、精心构筑的堡垒,砸得摇摇欲坠!前世林风沙场喋血的铁血豪情与今生沈云昭深闺弱质的表象在她体内激烈碰撞,几乎要撕裂她的意志。他知道了!他看穿了!这根本不是试探,这是赤裸裸的摊牌!是逼她在万丈深渊的边缘做出抉择!
巨大的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她猛地闭上眼,纤长的睫毛剧烈颤抖,如同濒死的蝶翼。再睁开时,那双被酒意和泪水冲刷过的眼眸,强行压下了翻江倒海的惊涛,只余下一种被巨大冲击后强撑的、摇摇欲坠的茫然与惊惶。
“王…王爷恕罪!” 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细若蚊蚋,脸色比之前被烈酒呛到时更加惨白,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想立刻跪下请罪,却又因裙摆的牵绊和残余的眩晕而显得笨拙无力。她刻意放大了那份失态后的慌乱与无措,指尖下意识地蜷缩,仿佛想抓住什么依靠,却只徒劳地揪住了湿冷的衣料。“儿臣…儿臣一时失手…绝非有意…惊扰王爷…” 每一个字都透着闺阁女子面对上位者失仪时的惶恐不安。
萧绝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牢牢锁在她脸上。那层摇摇欲坠的惊慌失措,在他眼中纤毫毕现。他清晰地捕捉到了她闭眼那一瞬,身体深处泄露出的、几乎无法控制的震颤,那绝非一个单纯被“共掌天下”四字吓到的闺秀该有的反应。那更像是灵魂被强行撼动、伪装被暴力撕扯时的本能痉挛!
一丝极淡、极冷的兴味,掠过萧绝深不见底的眼眸。像猎手终于看到雪地上暴露的、转瞬即逝的爪印。他缓缓放下手中的夜光杯,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轻微却足以敲打人心的“嗒”声。
“一只杯子而已,县主不必惊慌。” 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温和,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诘问从未发生过。他挥了挥手,姿态随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收拾了。”
立刻有训练有素的侍女无声上前,动作迅捷而轻柔地清理碎片、吸干酒渍、更换桌布。整个过程快得惊人,只留下空气中残留的一丝淡淡酒气和沈云昭裙裾上那片无法立刻抹去的深色印记,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
阁内的空气似乎随着狼藉的消失而稍稍流动,但那无形的张力并未消散,反而因萧绝那不动声色的态度而更加粘稠。沈云昭紧绷的神经并未因他的“宽宥”而放松半分,心反而沉得更深——这是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宁静。他越是平静,越证明刚才那四个字绝非心血来潮!
萧绝的目光,不再紧逼沈云昭,而是如同巡视领地的雄狮,缓缓扫过侍立在侧、垂首屏息的赵贲。
“赵侍郎,”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角落暖炉里炭火的微响,“方才本王所言北境形势,狄酋阿史那咄吉虽暂退,然其子阿史那贺鲁,年方弱冠,却勇猛更胜其父,且狡诈多疑,常驱策附庸部落为前驱,试探我边军虚实。去岁秋冬,其麾下‘黑狼骑’屡次绕过马邑、云中,袭扰朔州、代州一带,屠戮我边民村落十数处,劫掠牛羊人口无数。代州刺史周显贪生怕死,龟缩城内,致使防线洞开百里,百姓流离失所。此事,本王记得兵部曾有急报,你户部,当时是如何议定粮草军械调拨的?”
话题陡转,从破碎的酒杯瞬间切入北境血淋淋的疮疤!每一个地名,每一次袭扰,都如同冰冷的刀锋,切割着沈云昭的神经。马邑、云中、朔州、代州……这些刻在她灵魂里的边关重镇!黑狼骑!阿史那贺鲁!那个前世曾在她林风枪下重伤遁逃的狄酋幼子!一股混杂着滔天恨意与冰冷的警惕瞬间攫住了她——萧绝绝不仅仅是在问赵贲!他是在用这些血染的边关地名,这些她“不该”熟悉的名字,再次试探她灵魂深处的回响!
赵贲显然没料到萧绝会突然将如此具体的军务砸到他头上,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他飞快地抬起头,脸上堆砌出恰到好处的恭敬与一丝被问责的惶恐,拱手道:“回禀王爷,此事…下官确有印象。兵部急报言及代州危急,请求紧急调拨粮秣兵甲,以固守城防并接济流民。然…然当时户部存粮,因前番支援陇右旱灾,已颇为吃紧。且…且太后娘娘体恤民生,曾言及北境冬防物资已足,当以京畿安稳为先,不宜过度靡费国库……” 他语速不快,措辞谨慎,将责任巧妙推给了“国库吃紧”和那高高在上的“太后懿意”,同时眼角余光如同毒蛇的信子,飞快地扫过沈云昭苍白的侧脸,观察着她对这血腥话题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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