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正元年深秋,元大都的晨雾裹着槐叶的腥气,在承天门的铜钉上凝成水珠。脱脱跪在丹墀下,蟒袍上的金线蟠龙被露水浸得发暗。他望着阶上那个削瘦的身影——顺帝妥懽帖睦尔正用银簪拨弄香炉里的龙涎香,青烟袅袅间,帝王的面容忽明忽暗。
"脱脱,你说这大元的江山,该怎么救?"皇帝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脱脱猛地抬头,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石板上:"臣愿效法世祖皇帝,推行新政,重振朝纲!"话音未落,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户部尚书跌跌撞撞冲进来,手中奏报在风中簌簌作响:"黄河决口!曹州、汴梁数十州县被淹,流民已过百万!"
顺帝手中的银簪"当啷"落地,在寂静的大殿里激起回音。脱脱望着满地狼藉,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当时他刚扳倒权臣伯颜,在书房反复摩挲《大元大一统志》,地图上蜿蜒的黄河像条溃烂的伤口。此刻现实比地图更触目惊心——那些被洪水卷走的村庄,那些在泥泞中挣扎求生的百姓,正将元朝的根基一点点泡烂。
"臣请领治河重任!"脱脱的声音震得廊下铜铃乱响。他没注意到,顺帝盯着他的眼神里,既有期待,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三日后,脱脱捧着"领都水监"的金牌走出宫门,发现自己的轿子竟被一群百姓围住。为首的老汉跪在泥水里,白发上沾着草屑:"大人,救救俺们的庄稼吧!"老人浑浊的泪水滴在脱脱蟒袍下摆,洇出深色的印记。
治河工地设在黄陵冈,这里的河水裹挟着泥沙,像头咆哮的巨兽。脱脱站在临时搭建的了望台上,看着贾鲁指挥二十万民夫挖掘新河道。这位水利专家正用青铜水准仪测量地势,腰间挂着的《河防通议》被汗水浸得发皱。"丞相,按古法疏浚河道,至少需三年。"贾鲁抹了把脸上的泥水,"可现在......"他的话音被突然爆发的争吵声打断。
五十步外,两名监工正用皮鞭抽打偷懒的民夫。"都给老子起来!"皮鞭破空声混着惨叫,惊飞芦苇丛中的白鹭。脱脱脸色骤变,抢过侍卫的佩刀,寒光一闪,监工的鞭子应声而断。"从今日起,克扣粮饷者斩,随意施暴者斩!"他的吼声在河面上回荡,二十万民夫先是惊愕,继而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然而,平静很快被打破。当民夫们挖到黄固岗时,铁锨突然触到硬物。泥土翻涌间,一尊独眼石人破土而出。石人胸膛刻着的"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字样,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青光。现场瞬间陷入死寂,不知谁喊了声"妖物现世",民夫们扔下工具四散奔逃。贾鲁脸色煞白,抓起石人手臂仔细端详,突然倒吸一口凉气:"这......这分明是新凿的痕迹!"
脱脱赶到时,石人周围已围满百姓。人群中,一个头戴斗笠的道士突然高声吟唱:"独眼石人出,大元运数终!"百姓们先是一愣,随即跟着高呼。脱脱望着那些因饥饿而凹陷的面颊,望着他们眼中燃烧的怒火,后背渗出冷汗。他想起昨夜接到的密报,说南方白莲教正在暗中串联,要"重开大宋天"。
当晚,脱脱在营帐中召见贾鲁。案头摆着截获的白莲教密信,信纸上的朱砂印是朵含苞待放的莲花。"大人,这石人......"贾鲁欲言又止。脱脱突然将密信投入火盆,火苗腾起的瞬间,他的脸被映得通红:"继续治河,不得声张!"然而,流言比洪水蔓延得更快。三日后,当运粮队经过归德府时,领头的车夫突然扯开衣襟,露出胸口刺着的白莲标记:"兄弟们,反了吧!"
与此同时,大都皇宫内,顺帝正与哈麻在密室里研习"演揲儿法"。铜制的欢喜佛在烛光下泛着暧昧的光,哈麻捧着西域进贡的春药,谄媚地说:"陛下圣明,这脱脱治河,怕是要治出个新朝廷啊。"顺帝捏着宫女的下巴喂酒,闻言冷笑:"让他折腾,等河工结束,朕自有办法......"
河工仍在继续,却已是暗流涌动。脱脱每日巡视工地,腰间的佩刀再未离身。他发现民夫中混入了不少陌生面孔,那些人干活时总交头接耳,眼神躲闪。某夜,他乔装成普通民夫混进工棚,听见角落里有人压低声音:"八月十五,杀鞑子!"脱脱握紧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八月初十,黄河大堤终于合拢。当最后一车石料推入决口处,二十万民夫爆发出震天的欢呼。脱脱站在堤坝上,看着浑浊的河水终于乖乖流入新河道,眼眶不禁湿润。他想起祖父伯颜曾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可这锅煮沸的山河,哪有那么容易平息?
庆功宴设在归德府衙。脱脱举起酒盏正要致辞,突然听见窗外传来喊杀声。无数头裹红巾的人翻墙而入,刀刃上的月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白莲教反了!"有人大喊。脱脱反应极快,抄起案上的铜灯砸向最近的刺客,同时抽出佩刀。混战中,他看见刺客们腰间都系着黄布条——那是白莲教"弥勒降世"的标记。
这场突袭持续了半个时辰。当官兵赶来时,府衙已成一片血海。脱脱望着满地尸首,突然注意到一名刺客手中紧攥的纸条。展开一看,上面写着:"贾鲁治水,实为祸国!"他猛地抬头,望向贾鲁的营帐方向,那里正腾起冲天火光。
大火扑灭后,人们在灰烬中找到了贾鲁焦黑的尸体。他怀中还死死抱着《河防通议》,书页间夹着半张撕碎的密信,依稀可见"哈麻授意"几个字。脱脱跪在战友遗体旁,忽然想起治河之初,贾鲁指着黄河说的那句话:"这河,淘的是泥沙,更是人心啊。"
至正新政随着河工暴动戛然而止。脱脱回到大都时,迎接他的不是鲜花与掌声,而是顺帝冰冷的诏书:"着脱脱即刻致仕,回淮安养老。"他站在宫门外,望着飘落的槐叶,想起治河时那位白发老汉的泪水。原来在权力的棋局里,二十万民夫的生死,不过是几颗随时可弃的棋子。
十年后,当朱元璋的大军渡过长江时,江南的百姓仍在传唱那首歌谣:"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莫道元朝气数尽,只缘未醒梦中人。"而脱脱在淮安的宅院里,每日对着黄河的方向焚香。他始终记得石人现世那夜,贾鲁说的那句:"这不是天灾,是有人要亡大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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