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宫侧殿的地龙烧得正旺,暖意驱散了室外的刺骨严寒,却驱不散嬴稷衣袍下渗入骨髓的那股刑场寒意。袖中紧握的夔龙玉玦已无灼烫,只剩温凉,但鼻腔里仿佛还萦绕着铁锈、血污与那诡异焦油混合的浊气。那几根枯草抽动的画面,更是在心头挥之不去。
殿内陈设古朴凝重。巨大的黑色梁柱支撑着穹顶,墨线勾勒的玄鸟图腾在灯下若隐若现。赢驷端坐主位,面前摊开几卷简牍,眉宇间带着思虑。商鞅垂手侍立在阶下稍侧的位置,一身紧束的深灰常服,显得身形越发枯槁挺直,像一杆历经风霜的老竹。他微低着头,似在静待。
嬴稷行至殿中,依礼下拜:“儿臣参见父王。”
“起吧。”赢驷放下简牍,目光深沉地落在嬴稷身上,“孟西白三族,事了?”
嬴稷挺直身躯,尽力让声音平稳:“是,父王。按商君审定之法,三百一十七人,尽诛。刑场执行,业已终毕。” “终毕”二字他稍重,像要敲定一个无法更改的事实。
赢驷锐利的视线在嬴稷脸上停留:“可有所见?心神可稳?”
嬴稷心头一跳。商鞅冷硬的话仿佛又在耳边——“见之则斩,何须惊惧?” 那滩恶臭焦油、枯草异动、玉玦灼烫……碎片冲击记忆。他强压翻涌,迎向父王审视的目光:“儿臣……初临大典,血气污浊,确有心神激荡。然商君训诲,此为荡涤旧弊之铁火淬炼,儿臣谨记,克己守心,不敢稍乱。”他隐去诡秘,只提常情。
“荡涤旧弊?铁火淬炼?”赢驷指尖轻叩桌案,发出笃的一声,目光转向阶下的商鞅,“商君,汝观公子今日‘淬炼’,成效几何?”
商鞅缓缓抬首,深潭般的眼中无波无澜:“公子初历险山,惊涛未定而能持此心语,可见根骨已蕴坚韧,是为璞玉。惊悸自持,乃常情。守本心,守本分,临乱而未形于色,已显担当。假以时日,烈火锻魂,骨殖成钢,方为社稷重器。”评价冷静,不带情绪,却字字如锤,落在嬴稷心头。
“社稷重器……”赢驷低声重复,目光再次落回嬴稷身上,多了几分深意,“好!寡人要的便是这般重器!国之利器,锋芒固需锋利,更须韧骨支撑!稷儿,商君所言,便是你的功课!”
“儿臣必不负父王期许!”嬴稷恭声应道,肩上压力陡增。璞玉?重器?商鞅冰冷的话语中裹挟着沉重的期待和一条冰冷的权柄之路。
赢驷不再追问刑场细节,话锋切入核心:“河西新军整备如何?魏豹此人,记仇负怨,此番佯装求和,必为缓兵毒计。”
嬴稷收敛心神,刚要开口回禀河西动态。眼角余光忽地瞥见殿角暖炉旁堆放的一叠待批简牍。昏黄的烛光下,在那叠竹简最底下靠近边缘的卷册外侧——
几道深褐近黑、边缘黏连、形如油垢沁入的污痕盘踞其上!那污渍的边缘异常模糊、粘稠,隐隐透着一股令人极不舒服的湿腻缠绕感,与他刚才在刑场角栏下发现的枯草影子竟有几分诡异的相似!嬴稷呼吸骤然一窒!
“稷儿?”赢驷的声音带着疑问响起。他注意到了嬴稷极其短暂的停顿和目光异样。
嬴稷猛地回神,强行压下心头悸动,移开视线:“禀父王,”他迅速凝聚精神,专注河西,“魏豹贪而无信。其河西守军非但未减,反将‘犀武营’精锐暗中调至轵道、崤塞一带,筑垒设卡,意图截我粮道!其副将庞涓……”
他语速流畅地将斥候最新情报道出,条分缕析。就在嬴稷专注军事之时,一直静立不动如同石雕的商鞅,眼珠极其细微地转动了一下。那双能洞察人心的眼睛,如同暗处的鹰隼,极快地在嬴稷刚刚目光停留处——那堆简牍——掠过一瞬!随即收回,面无表情。接着,他非常轻微地蹙了下眉头,随即以袖掩口,发出一声极短促、压抑的闷咳。
声音虽小,却异常清晰。像什么东西在腐朽空腔里轻轻刮了一下。
赢驷和嬴稷都被这声音短暂地打断。
“……儿臣以为,当速命王贲将军部……”嬴稷思路未断,继续清晰作答。他能感到商鞅的目光又落在了自己身上,如同冰冷的针。
赢驷听着,手指无意识轻点。待嬴稷说完,他微微颔首:“思虑尚明。战机稍纵即逝。商君以为何如?”
商鞅放下掩口的袖子,面色如常,只是声音比方才略显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公子洞察敌情,条理分明。虚与实,张与弛,如同‘赏罚’二柄运转之道,公子已窥门径。然魏豹性狭,最忌辱激。公子之策若能略增‘怒而挠之’之谋……”他的声音平稳依旧。
“商君高见!”赢驷眼中精光一闪,显然对“激将”之策深以为然。又与商鞅议定了几处细节,皆是关乎河西布局。
此时,一名年轻的内侍捧着漆盘从侧门无声趋入,欲为三人添热浆(米酒或汤饮)。或许是殿内紧绷的气氛,或许是少年心怯,他在经过商鞅身侧时,眼角余光瞥见那冷硬如铁的侧脸,心头一慌,手中漆盘微斜,盘中一只小巧的玉耳杯“叮当”一声轻响,滑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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