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工坊,物料库房
鼠王那声尖利的“通州?”如同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死寂的空气。瘫在地上的看守裤裆下洇开的水渍迅速扩大,腥臊味混在浓烈的桐油与石粉尘埃中,令人作呕。他喉咙里咯咯作响,眼珠几乎要瞪出眶外,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保定府清苑县的李三,哪来的通州老娘?这谎言粗糙得可笑,却也恶毒得昭然——人,已经跑了。
昏黄的牛角灯光下,锦衣卫校尉捧着的白布上,那块粘连着焦黑麻丝的铁片,如同来自地狱的控诉。鼠王枯瘦的手指,捻起地上麻袋纤维上粘着的深褐色碎屑,又探入桐油桶中,指尖沾起漂浮的诡异浮沫。三者——麻袋的碎屑、桐油的浮沫、炮膛残片上的焦丝——在灯光下呈现出同一种令人不安的深褐色,散发着相似的、若有若无的焦糊植物气息。
“炮耳下方三寸…” 鼠王的声音低哑,如同砂砾在铁皮上摩擦。墨衡意识深处那惊雷般的明悟,此刻被冰冷的物证死死钉在了现实的地基上。他猛地转身,那双亮得瘆人的眼睛如同探照灯,扫过库房堆积如山的物料,最终落回那堆“验讫”的石粉麻袋上。
“不是石粉。” 鼠王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洞穿一切伪装的寒意,“是烧焦的草灰末!混了少量石粉充数!” 他指向桐油桶,“有人动了手脚!这桐油里混进了东西,这东西烧起来,就是这种浮沫,这种焦味!” 他的指尖又点向炮膛残片上的焦丝,“炮胚铸造,麻丝裹覆泥模,桐油浸润密封,再覆石粉耐火…若桐油里混了极易燃、烧完只剩草灰的玩意儿,麻丝沾了这油…高温铁水浇注下去…” 他停顿了一下,冰冷的字眼如同冰雹砸落,“…就是一根根浸透了猛火油的灯芯!”
库房里一片死寂,只有那看守牙齿打颤的咯咯声。真相如此简单,又如此歹毒。根本不需要直接破坏坚固的炮胚,只需在铸造的关键环节——用于隔绝铁水与泥模的麻丝桐油层——掺入杂质。当炽热的铁水注入,这些杂质瞬间猛烈燃烧,产生远超正常的高温与冲击,如同在炮胚内部埋下了无数微型的火药包。尤其是炮耳下方三寸,那个本应最厚实、承受纵向压力的关键位置,在内外夹攻、冷热不均的剧烈撕扯下,成了最致命的弱点!
“胡秉忠!” 鼠王眼中寒光大盛。石粉入库“验讫”,物料支取记录“无误”,所有文书上的签名都指向这个看似敦厚的算房主簿!他就是那个将毒药混入救命汤剂的人!看守李三的仓皇逃窜,更是为这条毒蛇的身份盖上了最后的印章。
“拿下库房所有经手吏员!封锁所有进出通道!发海捕文书,通缉李三!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鼠王的命令如同连珠炮,带着北镇抚司特有的血腥气。“备马!回格物院!拿胡秉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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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物院,算房
时间在死寂中凝固。秦厉如同冰冷的石像,伫立在窗边,背对着算房内噤若寒蝉的众人。窗外巡弋的锦衣卫火把晃动,将他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在冰冷的地面上,如同蛰伏的凶兽。王启年感觉自己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如同擂鼓,撞击着脆弱的耳膜。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的后背,黏腻冰冷。他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呼吸,眼角的余光却死死锁在斜对面的胡秉忠身上。
胡秉忠依旧保持着那副惶恐不安、敦厚中带着点茫然的表情,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清查吓傻了。他搁在账册上的手,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又松开,指甲缝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石粉灰白。王启年记得墨衡出事前几天,胡秉忠曾抱怨过库房新到的石粉“灰大呛人”,手指缝总是洗不干净…是了!就是那批“验讫”的石粉!他当时就在场!
胡秉忠似乎感觉到王启年过于锐利的目光,微微侧头,那双小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神色——不是慌乱,更像是…一种评估,一种确认猎物位置的冷静?王启年心头猛地一寒,慌忙低下头,死死盯着自己面前空白的稿纸,仿佛要将它烧穿。就在这时,胡秉忠突然低低地呻吟了一声,身体晃了晃,脸色瞬间变得蜡黄,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
“大…大人…” 他声音虚弱,带着痛苦的颤抖,“卑职…卑职突感腹痛如绞…怕是…怕是晚间的饭食不洁…求…求大人开恩…容卑职去…去方便一下…” 他双手捂住肚子,腰深深地佝偻下去,脸上肌肉因痛苦而扭曲,看起来情真意切。
算房里压抑的气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周正皱了皱眉,看向秦厉的背影。秦厉缓缓转过身,那双死灰色的眼睛毫无波澜地落在胡秉忠痛苦的脸上,如同审视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他的沉默,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胡秉忠身上,也压在每一个人心头。
“大人…实在是…忍不住了…” 胡秉忠的声音带上了哭腔,身体抖得更厉害,几乎要从椅子上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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