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皇后夜半已被宫人扶去歇息,刘承却结结实实跪到了天亮,此刻身形委顿,双目充血。
太祝晨早时皆要来神殿中敬奉香火,少微在另一张席垫上跪坐下去,抬手向他执礼。
刘承几分恍惚地看着眼前来人,他脑海中仍有无数声音回响,舅父的,母后的,老师的,太尉的,还有郭食的,郭食特意托一名内侍来劝慰他,只说父皇此举不过小惩大诫,归根结底,最大的问题是父皇不满他无法降驭手下之人,缺乏决断胆魄与城府,他纵要反省也务必反省对地方才行,否则这顿教训便是白吃了。
可他要如何降驭那些各有心思的人?那些人哪个不比他年长、不比他有见识?他们总在教导他,包括郭食也总有说不完的道理,他要如何在一夕间反客为主?再有,若他果真成了所谓那样的人,父皇会不会又有新的不满不安?
他不知究竟该怎么办,夜问太祖神像,但神像之灵不可触摸,他没有任何感应。
直到殿门被推开,眼前之人走来。
大乾对冠服的使用仅限于祭祀朝会等正式场合,太祖在位时甚至没有规范的冠服,今日她穿得便是巫服,只腰间悬有绶印,乌发一半结作垂髻,一半束于脑后,轻盈整洁。
被她带进来的朝阳有一缕追随着落在她身上,她抬眼时,眸光湛亮。
真正如鬼使神差一般,刘承问:“我现下该怎么做……”
少微困惑,问谁?她吗?
刘承望着她:“姜太祝。”
无言一瞬,少微脑中闪过诸般揣测,不动声色地答:“进食,就寝,思悟。”
这不过是少微为了躲避言语陷阱而道出的绝顶废话,却阴差阳错让刘承感到一丝落地般的放松。
或许每个紧绷到失去了秩序的人都需要这样明确简单的指令,刘承从这些人人皆可做的事项中得到了一丝解脱,他说了句“多谢”,身形彻底委顿下去,一下栽倒在地。
内侍惊呼出声,少微也是一惊,倾身试探了刘承鼻息,好在只是脑子里的弦断开,呼吸并未断开。
少微使人将他抬走,又差遣两名医者前去照料。
刘承就此歇养了一日一夜,次日清早,再次出现在神殿金像下跪坐。
自此一连七八日,少微每日晨早都能见到他跪在此处。神殿内除了太祖金像,另有一十八尊神鬼像,他好似成了第二十尊,每日按时驾到,总比少微更早到达。
芮皇后每日也会来神殿叩拜上香,但她大多时间还是在居处抄写道经,这并非躲懒的借口,她确实亲力亲为认真抄写,少微受她邀请去过两次。
因此今次已是芮皇后来神祠后第三次相请。
少微前两次也替芮后把过脉,只感这些贵人们个个皆有解不开的心结,好似得到了权力,却也被权力诅咒着。
而这些贵人们,试图将她也绞进这些咒结中。她借神鬼之说壮大自身,也成了这些贵人眼中的好用利器。
出于不愿受人摆布的本能,少微终于对这个在貌美一事上格外有天赋的皇后娘娘生出了排斥之心。
面对对方的暗示,她已数次装傻充愣,以示婉拒之心,可对方仍旧不肯放过,今次已注定再不能含糊过去。
“近来不知是否有鬼神指引,本宫总是梦到一道涂满鲜血的鬼影,所过之处烈火焚烧,寸草不生,江河枯竭……”芮皇后端坐案后,满眼愁绪地问:“不知太祝可有感应?”
少微跪坐在案前,无关人等皆以替皇后诊病为由屏退。
心底有一团怒意在燃烧,但这怒意却不能化为实质的拒绝。
对付赤阳谈何容易,倘若再正面得罪太子一党,还要怎么找姜负?
片刻,少微抬眼,正色问:“娘娘希望我怎么做?”
芮皇后紧张的脸上终于出现一点复杂的欣慰,她细声道:“是天意,要等天意示下,才知该怎么做……都是为了大乾江山。”
她看向被日光映刺得发亮的窗,再次喃喃道:“不急,且等天意示下……”
这番话滴水不漏,但少微知道她所指天意不外乎是还未真正来临的大旱。
说什么天意,也不过是一群骗子,京中这些人又比她这个骗子高尚多少?
既如此,那互骗好了,她也不妨就骗上加骗,先与之虚而委蛇。
虽是这样劝说自己,但少微从芮皇后处离开后,心中仍感到很讨厌、很误事。
锋利顽石注定不能接受被人磨作圆润棋子的命运,纵是选择沉稳应对,暂作权宜之计,然而这难以抵抗的权力胁迫,到底叫少微厌烦至极,她心中钻出一道最直接的声音:若是能再不必受任何人挟持摆布就好了。
这声音只是情绪的反抗出口,暂时并未延伸出什么思路。
少微心中气闷时,偏有一名巫女来传话,有人点名要见她,这“点名”并不友善,来人是六皇子刘岐,他自称伤愈,特来叩谢太祖,并出言发难——祠中太祝何在,何故不来迎我?
这话实在好水平,顷刻便能挑唆起少微的本能怒火,倒不必再费力调动情绪来伪装,再加上原本也正烦着,真真假假全揉在脸上,待来到神殿,虽不见浅显怒容,也依旧执手见礼,但五官各有各的疏冷。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