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想起万历年间初入仕途,在江南见过的那位老驿卒——那人穷得只剩一件补丁官服,却仍要把月俸分一半给流民。
此刻的皇上多像那驿卒啊,明知内库空虚,偏要拆了自己的銮驾雕梁,给百姓搭个看龙舟的凉棚。
七十年风雨剥蚀的忠直之心,竟在这末世端午,被一缕人间烟火焐得发烫。
"谢陛下万岁!"
他的呼声混着永定河的桨声,惊起芦苇丛中一群白鹭。
那些曾在奏疏里被痛批的"与民争利",此刻都化作百姓鬓角的艾草、孩童手里的拨浪鼓。
李邦华望着皇帝坐在龙椅上的身影,忽然觉得这龙袍加身的天子,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位帝王,都更像坐在金銮殿里的"人"——哪怕这"人"的江山,早已千疮百孔。
朱有建扫过殿内的沉郁面色,忽将闯军南路军覆灭徐州、后金短期内难入关的消息抛出。
他刻意放出汉蒙八旗覆没、清旗折损的细节,末了掷地有声:
"待贼虏喘息,我大明必能犁庭扫穴!"
李邦华捏着朝笏的手顿了顿——他早知南路军不过是闯军偏师,后金更不可能因一场败仗伤筋动骨。
但看着陛下眼中灼灼火光,看着王家彦们握紧的拳头,忽然想起年轻时随熊廷弼守辽东,将军们总爱用"援兵即至"鼓舞士气。
此刻的"精神食粮"虽掺着水分,却像极了寒夜里的半盏残灯,明知照不亮前路,却能让冻僵的人敢往掌心呵口热气。
"陛下所言极是!"
太常少卿吴麟征率先起身,袖中仪程图簌簌作响,
"昔年成祖五征漠北,今我朝必能复振天威!"
他的声音撞在殿柱上,惊得梁间燕子扑棱棱飞远。
左谕德马士奇望着皇帝腰间晃动的玉佩,那是去年端午百姓献的"万寿佩",青玉上还沾着米粒大小的蜜饯渍——原来帝王的"画饼",竟比想象中温热些。
殿外忽起大风,朱有建看着臣子们重新发亮的眼神,忽然想起坊间的说书人——哪怕台下只剩三个听众,也要把"岳武穆直捣黄龙"讲得热血沸腾。
至于后金何时能灭、闯军是否真败,此刻都化作案头茶盏里的浮末,被君臣共饮的"必胜"之词,冲得没了踪影。
殿内气氛诡谲如太极图,臣子们盯着朱有建怀里打盹的猫咪,嘴张得能塞进半拉五锦粽——
李自成殒于宣府是有塘报的,可后金五次入关如剜心之痛,哪是一句"以后入不了关"能翻篇的?
李邦华的胡须抖了抖,目光扫过王承恩脸上那抹可疑的喜悦——
御马监统领方正化,东厂督主曹化淳,这些司礼监狠人最近动作频频,难不成真在北边凿出了血路?
猫咪爪子勾住龙袍金线,朱有建却笑得像哄孩童:
"诸位且看,连猫儿都晓得太平将至。"
那猫忽然睁开眼,杏瞳映着廊下阴影,倒像是从山海关外刮来的狼眼。
王家彦捏着袖口暗纹,想起去年此刻正跪在文华殿外请饷,当时陛下还在为十船江南云锦与东林党扯皮。
如今却有乱军覆灭的传说在坊间疯长,虽不知真假,却让兵部那些空了半年的军册,忽然有了沉甸甸的分量。
小猫咪跳上御案,爪子踩过"后金折损"的奏疏,留下几个浅粉梅花印——比辽东战报上的朱砂红,温柔太多。
王承恩望着殿角漏下的阳光,想起师傅曹化淳昨夜密报:
"北边的雪,快把建奴的帐篷压塌了。"
此刻他终于懂了陛下的用意——管他后金是伤是死,先把这"人屠阎罗镇北疆"的戏唱足,让满朝文武攥紧的拳头里,先有颗蹦跶的火星子。
猫咪忽然发出呼噜声,像极了东厂诏狱里的刑具轻响,他忽然打了个寒颤:
这世道,怕是真要靠"凶神"来守太平了。
内库白银堆积如山,朱有建并不想让他们知道,就让他们以为“端午舟会”,是大明为民的最后一丝叹息好了。
五月初五,宛平县西山下锣鼓掀天。李邦华立于高台,身后王家彦、吴麟征满面红光,十二名力士按刀侍立。
三十六只龙舟劈开卢沟河水,船头金龙在阳光下张牙舞爪,两岸百姓踮脚张望,孩童骑在父辈肩头啃着五锦粽,粽叶清香混着河风扑面而来。
"传陛下圣谕:卢沟河更名永定河!"
李邦华话音未落,力士们的粗嗓门已撞得群山回响。
"永定河!永定河!"
呼声卷过芦苇荡,惊飞数只白鹭。
有老汉将竹节拐杖往青石上一磕:
"万历年间这河发过三次大水,冲垮二十里堤岸,如今竟有天子赐名镇水?"
身旁妇人攥着送的草帽直抹泪:
"我那淹死在河中的小儿子,总算能听着'永定'二字闭眼了。"
河面上,固安队的龙舟突然加速,二十柄木桨拍出水花丈高,在红线前稳稳落定。
李邦华望着粼粼波光,忽然想起去年此时,卢沟桥头还堆着防闯军的沙袋,如今却成了百姓抛洒米粽的"永定"胜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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