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良玉如梦初醒,膝盖“咚”地砸在青石板上,比刚才雁翎刀落地的声响更重。
花白的头发散落在肩头,沾着草屑与尘土,可素白的额头重重磕下时,竟带着股撼人的力道:
“臣秦良玉,谢吾皇万岁万万岁!”
九丈之外,几百双眼睛齐刷刷望过来,火把的光将众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在寨墙上摇摇晃晃,像一群挣扎的鬼影。
她清晰地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啜泣——
那是跟着她打了一辈子仗的老兵,是死了丈夫的军嫂,是爹娘埋在乱葬岗的少年;
此刻都在偷偷抹泪,泪珠子砸在地上,混着尘土洇出小小的湿痕。
林有德枯槁的手指轻轻抚过圣旨边缘,像抚摸初生的婴儿。
他将这份承载着皇命的诏书递过去,秦良玉伸出双手接住,布满老茧的掌心触到绫缎的光滑,突然控制不住地颤抖。
那上面的朱砂字迹在火光下格外刺眼,“大都督”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发麻。
“大都督……”
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风拂过草叶。这个品级压在肩上,比当年萨尔浒大战时的甲胄还要沉——
她要管的不是顺服的百姓,是川蜀那些盘根错节的土司,是一群比野狼还难驯的家伙。
可不知怎的,攥着圣旨的掌心渐渐热了起来,连带着那颗快凉透的心,也泛起了点暖意。
林有德默默将蓑衣重新披回身上,粗糙的蓑草吸饱了山雨,沉甸甸压在肩头——
在这三天两头落雨的川蜀,还是这物件最实在,比锦缎袍服更能护着身子骨。
他抬眼四望,石砫寨小得像块巴掌大的地,寨墙是用黄泥混着碎石砌的;
矮得能瞧见墙后茅草顶的木屋,梁上的朽木在风里吱呀作响。
秦良玉手上的兵力早成了强弩之末,能披甲执矛的不过一千五百余人,甲胄上的锈迹比铁甲本身还多;
可寨里的老弱妇孺却挤了两万多,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里藏着惊惶,脊梁却挺得笔直——
都是些战死将士的遗属,男人们的血洒在了疆场,女人和孩子便守着这破寨,不肯挪半步。
川蜀的白日总裹在雾气里,分不清是辰时还是未时,只有肚子饿得发慌时,才晓得该填点东西了。
寨民们搬来陶瓮装的水酒,还有些“最好的食物”:
粗粮杂饼硬得能硌掉牙,野菜汤里飘着几片枯黄的叶子,油星子都瞧不见半点。
林有德看着碗里那点可怜的吃食,眉头拧成了疙瘩,指腹摩挲着碗沿的豁口。
秦良玉喉间发哽,声音低得像蚊子哼:
“这地太瘦,下种十粒能出三粒就不错了,种子更是金贵……
时局又乱,连山里的野菜都快被挖光了……”
说着说着,她那双曾握刀杀敌的手,竟微微发起抖来,眼眶红得像浸了血。
林有德没吭声,只把碗往跟前推了推。他想起圣旨里皇帝那句“安抚民心,莫使川蜀再生乱”;
再看看眼前这些穿着补丁摞补丁、却依旧不肯弯腰的百姓,突然懂了——
这场仗,难的从来不是砍翻几个西贼,是让这些人能有口热饭吃,能踏踏实实活下去。
他眉头紧锁,嘴唇动了动,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
瞅瞅秦良玉那双泛红的眼,又扫过寨民们满脸的茫然,最后落在那群瘦得像根柴禾的孩子身上——
他们光着脚丫踩在泥地里,肚子瘪得贴在脊梁骨上,根本看不出是六岁还是八岁。
林有德终于默默抬手,朝着身后挥了挥。
刹那间,那一万四千名蓑衣兵像退潮的水般消失在寨子里;
身影闪进万寿山的密林,快得只留下一阵风,卷着几片落叶打旋。
寨民们惊得张大了嘴,手里的陶碗差点脱手——
这哪是行军?
简直像一群会隐身的鬼魅。
没等众人回过神,山林里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战士们陆续归来,个个背着鼓鼓囊囊的麻袋,压得腰都弯成了弓,麻袋底蹭着地面,拖出长长的泥痕。
倒出来一看,寨民们更是看呆了:
野生粟米、稗子、野麦堆成小山,草籽混在里头闪着细碎的光;
蛇盘成圈、蛙蹦跳着、雀儿扑棱翅膀,鱼虾在竹筐里蹦跶,溅起的水花带着河腥气;
草菇、嫩叶、藤蔓、块茎堆在旁边,绿得发亮,全是万寿山附近能寻到的东西。
战士们掏出腰间的短刀,“唰唰”几下就开始处理,剥蛇皮、剖蛙腹、褪雀毛,动作熟练得像做了千百遍。
石磨“咕噜咕噜”转起来,磨盘间的种籽被碾成粉,簌簌落在竹筛里;
石碾也“咚咚”响,压着肉块和块茎,很快变成黏糊糊的浆泥。
没多久,战士们又从行囊里掏出家伙——
一万只双掌宽的行军锅,齐刷刷排在空地上,锅沿闪着白亮的光。
这些锅是朱有建亲手画的图纸,鲁有林带着大明重工的匠人铸的。
那位总监吃透了圣上的心思,把巧劲儿全融在了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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