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青衫公子指尖转着白玉笛,笑意漫在眉梢,浑身上下透着股漫不经心的疏朗。
可在辰荣熠眼里,那笑意背后藏着的冷冽锋芒,比当年西炎铁骑的刀光还要刺目——那是只有在九黎战场的尸山血海里滚过,才能淬出来的杀戾。
防风邶像是没察觉他骤然紧绷的脊背,反倒扬了扬手里的食盒,笑得更欢,
“辰荣大人这是要下山?正好,我给小夭带了新出炉的栗子糕。”
辰荣熠的手在袖中攥成了拳,指节抵着旧伤留下的凸起疤痕。
那是当年在苍梧之野,被一支淬了冰毒的箭射穿肩胛留下的,箭羽上刻着的九头蛇纹,与眼前这人眼底偶尔闪过的寒芒,如出一辙。
他早该认出的。
防风氏的二公子怎么会懂行军布阵?怎么会对辰荣山的暗涧险道了如指掌?怎么会在谈及辰荣旧部时,语气里藏着旁人听不出的熟稔与……痛惜?
那些躲在深山的老兵,每次提及那位“军师”,总会说他“白衣飘飘,却比谁都狠,也比谁都护着咱们”。
辰荣熠喉间发紧,对着防风邶的方向微微颔首,声音比刚才对小夭说话时更低哑几分,
“原来是防风公子。”
防风邶眉梢挑得更高,笛尖在掌心敲了敲,
“辰荣大人似乎认得我?”
这话问得轻飘飘,却像块石头砸进深潭。小夭怀里的瘸腿狗忽然炸了毛,对着防风邶龇牙,喉咙里发出呜呜的警告声。
辰荣熠看着那只狗,又看了看防风邶袖口若隐若现的蛇形暗纹,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缓缓松开拳头,对着防风邶深深一揖,这次的动作,比刚才对小夭的礼拜更沉,更重,带着对旧主的敬意,也带着对现实的无奈。
“故人远来,我……有失远迎。”
防风邶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笛身转得更快,转出一串细碎的嗡鸣,
“辰荣大人言重了。”
“不敢。”
辰荣熠直起身,目光沉沉地看他,鬓角的白发在晨光里泛着霜色,声音里裹着积年的风霜与滚烫的感激,
“这些年,若不是公子在暗中照拂,那些躲在深山的老弟兄们,怕是早成了西炎铁骑下的枯骨。”
防风邶的指尖顿在笛孔上,山风卷着药草香掠过,吹得他青衫下摆扫过石阶,露出靴底沾着的苍绿苔藓——那是只有深山暗涧里才有的植物,与老兵们藏身的崖洞外长的一模一样。
小夭抱着狗,忽然觉得怀里的暖意有些烫人。
她看看辰荣熠鬓角的白发,又看看防风邶眼底瞬间敛去的锋芒,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狗腿上的草药包扎。
原来有些人戴着面具走了很远的路,总有人能在他摘下面具前,先认出他藏在眼底的光。
辰荣熠不再多言,对着两人再次拱手,转身下山。
月白锦袍的背影在晨光里拉得很长,路过防风邶身边时,他低声说了句什么,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
防风邶握着玉笛的手指紧了紧,目送他走远后,才转头看向小夭,脸上又挂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
“哟,这不是西炎新封的大王姬吗?”
他晃了晃手里的食盒,白玉笛在指尖转得飞快,转出的残影像他眼底翻涌的冷光,
“如今金贵了,怕是连我这山野里带的栗子糕,都入不了你的眼了吧?”
小夭没答,只是把怀里的狗往他面前递了递,
“它好像不怕你了。”
那瘸腿狗不知何时松了紧绷的身子,正歪着头用鼻子嗅他手里的食盒,尾巴尖怯生生地晃了晃。
防风邶低头看着那毛茸茸的脑袋,忽然笑了,伸手揉了揉狗耳朵,
“算它识相。”
山风穿过松针,漏下一地碎金似的阳光。远处梯田里传来山民的号子声,混着孩童的读书声,竟把那点藏在晨雾里的过往,衬得温柔了几分。
小夭将怀里的狗放在地上,看着它一瘸一拐地追着蝴蝶跑远,才转头看向防风邶,眼底的澄澈像被晨露洗过的溪涧,
“你真当我稀罕那王姬的名头?”
她弯腰捡起脚边一片松针,指尖捻着那尖尖的针叶,声音里带着泥土的粗粝,
“西炎的宫殿铺着金砖,可金砖上长不出粟米;王冠上镶着宝石,宝石填不饱肚子。我在清水镇混了那么多年,早就明白,能让人踏踏实实活下去的,从来不是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防风邶转着玉笛的手慢了些,笛身映着她素色的布裙,像把月光裁成了衣裳。
“那你想要什么?”
他问,声音里的嘲讽淡了,倒添了几分认真。
“我想要的,”
小夭抬手指向远处,那里的梯田一层叠着一层,山民正弯腰插秧,水田里的倒影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是这辰荣山的石头缝里都能冒出绿芽,是医馆的药架上永远摆满草药,是那些躲在深山的人敢走出来,坐在田埂上晒太阳,像这只瘸腿狗一样,不用再怕谁。”
防风邶转着玉笛的指尖彻底停了,笛孔里漏进的山风打着旋儿,像谁在低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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