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烬(上)
建兴元年四月廿日,长安宣平门的铜驼巷里,我踩着带血的麦穗往前挪。裤脚被露水浸得发硬,每一步都能听见草茎断裂的脆响,像极了去年冬至那日,太液池冰面裂开的声音。
"殿下当心。"宦官赵安忽然拽住我的胳膊,他枯瘦的手指透过葛布直掐进我皮肉里。前方断墙后转出三个黑影,腰间悬着的不是佩刀,而是用麻绳捆着的人骨——这是如今关中最常见的"兵器"。
我按住剑柄,却摸到剑鞘上的裂痕。这柄太康十年造的青霜剑,是父皇临死前从洛阳武库拽出来的,剑鞘纹路里还嵌着洛阳宫的泥土。断墙后的黑影忽然跪下,蓬头垢面的脸上裂开讨好的笑:"小的们是京兆尹治下的亭长......"话音未落,赵安的铜棍已砸在那人额角,血珠溅在我鞋面,混着泥土变成暗紫色。
"狗奴才能信你们的鬼话。"赵安啐了口带血的唾沫。自洛阳陷落后,关中的郡县早成了豪强私产,这些穿官服的比流寇更狠,上个月刚有一队假称护粮的乡勇,洗劫了尚书左丞的车队。
宣平门城楼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城砖缝里长出的野蒿已有半人高。去年此时,我随南阳王司马保入长安时,城头还插着二十丈高的"晋"字大旗,如今只剩半截旗杆在风里晃荡,旗杆上缠着的布条,像是从死人身上扯下来的孝衣。
"陛下该换吉服了。"赵安掀开马车帘,语气里带着不合时宜的殷切。车厢里放着一套褪色的玄色祭服,袖口绣着的日月纹已磨得发白——这是永嘉五年洛阳宫破时,从武库火场里抢出来的先帝遗物。我摸了摸腰间的玉带钩,冰凉的羊脂玉上还留着父皇指腹的温度,他咽气前说"保住长安,便是保住司马氏的根",可如今这根,怕是要烂在泥土里了。
登基大典在未央宫前殿举行,说是宫殿,不过是用夯土重新垒起的断壁残垣。太常卿的赞礼声破破烂烂,像被老鼠啃过的竹简。我跪在蒲团上,听见身后索綝的甲胄哗哗作响,这个掌握长安兵权的将军,今早入朝时腰间还挂着半块未吃完的肉干——不知是人肉还是马肉。
"告慰太祖高皇帝在天之灵......"光禄大夫手里的祝文在抖,竹简上的朱砂字洇成血团。突然有乌鸦从残垣上掠过,翅影投在祝文上,恍若无数只黑手在撕扯绢帛。我想起三天前,赵安从城墙下捡回的那个幼童,他啃食自己手指时,眼睛里也是这样乌沉沉的光。
礼毕时已近正午,阳光穿过殿顶破洞,在地上投下斑驳光影。麹允忽然踉跄着扑过来,他的铠甲上还沾着昨夜巡城时的露水,"刘曜的前锋已过新丰!"他声音里带着哭腔,"渭水上的楼船全烧了,咱们......咱们断了粮道......"
殿内瞬间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索綝手按刀柄向前半步,我看见他护心镜里映出的自己:十三岁的少年皇帝,穿着不合身的衮服,腰间玉佩随着颤抖磕在石阶上。去年在荥阳,我见过更惨烈的场面——匈奴人的铁骑兵踏过麦田,将襁褓中的婴儿挑在枪尖,可此刻,我却连握剑的力气都没有。
"传朕旨意,"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飘在半空,"命雍州刺史贾疋速速率兵勤王......"话未说完便被索綝打断:"贾疋?他上个月刚被鲜卑人砍了脑袋!"殿内死寂,只有墙角漏风处,传来远处百姓哭丧般的哀嚎。
赵安扶我起身时,我瞥见丹墀下的砖缝里,长着几株灰绿色的野菜。那是昨夜我偷偷出城采的,混着御膳房仅剩的麦麸煮成粥,分给了值夜的禁卫军。此刻它们蔫巴巴地伏在土里,像极了今早看见的,挂在城门口的那颗人头——不知是哪个触怒豪强的倒霉鬼。
暮色漫进宣明殿时,赵安端来一碗粟米粥,碗底沉着几粒看不出形状的东西。"这是......"我皱眉。"回陛下,是......是御膳房新制的肉脯。"他眼神飘向殿外,那里传来微弱的犬吠——御花园里的鹿早就被吃光了,现在连御犬都成了盘中餐。
我咬下一口,舌尖尝到铁锈味。赵安忽然扑通跪下,额头磕在青砖上:"陛下赎罪!今日实在寻不到粮米,这是......是小黄门的大腿肉......"碗砸在地上的脆响中,我看见他后颈新结的疤,那是前日被索綝的亲兵抽的,只因为他拦了句"陛下尚未用膳"。
"起来吧。"我捡起碎碗片,锋利的边缘划过掌心,血珠滴在砖缝里,很快被干涸的汤汁吸干。殿外传来更清晰的犬吠,夹杂着百姓的尖叫——不知哪家又失了火,在这连灯油都成奢侈品的长安,每一处火光都意味着一场洗劫。
三更梆子响过,我摸黑登上承明门。守城的士兵靠在女墙上打盹,怀里抱着的不是戈矛,而是半块发黑的饼子。远处渭水方向火光冲天,刘曜的楼船应该已过了灞桥,那些用洛阳宫铜柱熔铸的箭头,此刻正对着长安城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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