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尘:宣府镇的军户挽歌》
第一章 残阳如血照孤城: 宣府镇,鸡鸣山下,洋河之滨。嘉靖二十三年的这个秋天,风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也更凛冽。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在城头,将那面绣着“明”字的大旗吹得猎猎作响,却也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萧索。
陈老实,人如其名,是宣府镇万全右卫一名普通的军户。他今年刚满四十,鬓角却已染上了霜色,脸上的皱纹深如刀刻,那是风沙与岁月共同的杰作。此刻,他正佝偻着背,在自家那不足五亩的薄田上,费力地收割着最后一茬勉强成熟的粟米。
田里的土,干得像块板,刨下去都能听见“咔嚓”的声响。粟米的秸秆细瘦,谷穗更是稀稀拉拉,捧在手里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陈老实叹了口气,直起腰,捶了捶酸痛的腰背,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卫所城墙。
城墙斑驳,砖石上布满了弹痕与风化的痕迹,仿佛一位历经沧桑的老兵,默默矗立在那里,见证着岁月的流逝。城头上,偶尔有几个无精打采的士兵走过,甲胄锈迹斑斑,步伐拖沓,哪里还有半分军人的英武之气。
这就是宣府镇,明朝九边重镇之一,屏卫京畿的重要门户。想当年,太祖皇帝定下军户世袭之制,“养兵百万,不费百姓一粒米”,军户们战时为兵,闲时为农,屯田自养,何等的规划周详。可如今,不过百余年过去,这制度却像这眼前的粟米一样,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生机。
陈老实的祖上,是跟着徐达大将军打天下的老兵,因功被编为军户,世代驻守宣府。到他这一辈,已经是第五代了。他还记得小时候,爷爷常跟他讲起当年卫所的盛况:屯田遍野,炊烟袅袅,士兵们训练有素,甲仗鲜明,蒙古人不敢轻易犯边。可现在,一切都变了。
“爹,饭熟了。”一个稚嫩的声音打断了陈老实的思绪。他回头,看到自己的小儿子陈小石头,端着一个豁了口的陶碗,碗里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粟米粥,上面飘着几片野菜叶子。
小石头今年才八岁,却瘦得像根豆芽菜,胳膊腿细得仿佛一折就断。他怯生生地看着父亲,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在这边境之地,恐惧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既是对蒙古骑兵的恐惧,也是对生活的恐惧。
陈老实接过碗,却没舍得喝,只是摸了摸儿子的头,声音沙哑地说:“小石头,先给你娘送去,她身子弱。”
他的妻子,前几日又咳血了。这在边镇,不是什么稀罕事,常年的苦寒与营养不良,让许多军户妇人都患上了这样的痨病。可陈老实没钱请医问药,只能眼睁睁看着妻子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
“爹,王里正又来催军丁册了。”小石头小声说,“他说明天再交不上你和大哥的丁口文书,就要报上去,说我们家‘逃丁’了。”
陈老实的心头猛地一沉。
大哥陈大栓,今年二十岁,本该是顶门立户的壮丁,也是按军户户籍该登记在册的“军丁”。可大栓早在半年前就跑了。
不是逃跑,是“逃丁”。
这在军户中,已经是公开的秘密。
第二章 军丁虚额与逃亡路
大栓为什么跑?
陈老实心里清楚。
首先是活不下去。
他们家的军田,原本按祖制应该有五十亩。可现在呢?连五亩都不到。剩下的地去哪儿了?被那些镇守太监、总兵官、卫所军官们,以各种名义侵占了。他们是“豪强”,是“势要”,手里有权有势,军户们根本不敢反抗。
起初,是“投献”。有些小军官,会哄骗或者强迫军户把土地“投献”到他们名下,说是可以免除一些徭役,实际上就是白占。后来,干脆就是强占。卫所的屯田,大片大片地被圈占,变成了军官们的私产,或者租给流民耕种,收取高额的租金。而像陈老实这样的普通军户,分到的土地越来越少,越来越贫瘠,连自己都养活不了,更别说还要承担沉重的军役和赋税。
其次是军役太重。
作为军户,不仅要种地,还要服兵役。平时要参加训练,修建城墙、堡垒,运送粮草,战时更是要披甲上阵,冲锋陷阵。而这些军役,往往是无偿的,或者只有极少的一点粮饷,还常常被各级军官克扣。
大栓去年就被征调去修长城,一去就是三个月。回来的时候,人瘦了一圈,身上还带着伤。那点微薄的口粮,根本不够路上吃的,他是靠沿途乞讨才勉强回来的。回来之后,家里的地没人种,荒芜了,秋天几乎没收成。
更让人心寒的是,军户的身份是世袭的。生下来就是军户,死了还是军户,子子孙孙,永远也摆脱不了。大栓不想一辈子困死在这贫瘠的土地上,不想像他父亲一样,到老了连老婆孩子都养不活,更不想将来自己的孩子也要走这条路。
所以,他跑了。跟着几个同乡,偷偷离开了宣府镇,往南边去了,说是要去口外找个地方垦荒,或者干脆去做个流民,也比在这里当军户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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