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未曦时,驿馆的槐树叶上还挂着碎银般的水珠。董清婉临窗调琴,七弦琴的丝弦在晨光里泛着莹光,刚弹出《诗经》里“蒹葭苍苍”的调子,就见江令宜一身银甲踏过回廊,铠甲的鳞片沾着晨雾,像缀了满肩的星子。
“董姑娘这《蒹葭》弹得清越,倒让我想起前几日读《毛诗正义》的批注。”江令宜解下佩剑靠在廊柱上,剑穗的白马鬃毛扫过青石板,她拾起阶边掉落的槐叶,在指尖转了个圈,“孔颖达说‘秋水淼茫,求而不得’,倒与去年冬夜鬼子六师兄寄来的《大同雪》暗合——他写‘朔风卷雪入枪缨,犹记江南折柳声’,末句还特意问‘清婉姑娘近日可有新曲?’,可见是把你琴音记在心上了。”
董清婉抚琴的手顿了顿,指尖划过“宫”弦,清越的音在晨雾里荡开:“江姑娘竟也研读《毛诗正义》?我原以为姑娘只精于兵法。”
“荷花殿下常说,剑胆需配琴心。”江令宜朗声笑了,铠甲的铜扣随着动作轻响,“我五岁便跟着先生临《曹全碑》,十岁能背《昭明文选》,去年守边时无事,还填过阕《渔家傲》,写‘万里胡尘随剑落,三更画角催诗就’,鬼子六师兄见了,竟在词后批‘风骨胜男儿,柔情藏笔底’。”她指尖轻叩廊柱,“倒是雪仪姑娘,去年托人捎来的药草,包装纸上用小楷写着‘防风需配当归’,笔锋娟秀,倒比我那词动人多了。”
雪仪正侍立在白静身侧,闻言脸颊微红:“江姐姐谬赞了,哪及你在军帐中画的《塞上行旅图》?我听荷花师姐说,那图里的沙丘用了米家山水的泼墨法,连宫中画师都赞不绝口。”
正说着,白静展开一封火漆印的信函:“刚收到荷花的信,她说大同军务繁重,令宜近来常犯心悸,特请我传授《守一心经》的静心诀。”她指尖拂过信纸,“还说你案头不仅有军防图,更有临摹的《兰亭序》,连‘之’字的写法都藏着剑势,倒让她想起当年你在师门,棋盘上总能用‘梅花谱’的阵法赢过鬼子六。”
江令宜闻言一怔,铠甲下的脊背微微绷紧。她想起上月巡城归来,在灯下临摹《兰亭序》,写到“静躁不同”时,笔尖忽然顿住——那“静”字的竖钩,竟不知不觉带出了挥剑的弧度。而案头的围棋盘上,昨夜推演的阵法,正是当年赢了鬼子六的那局“梅花三弄”。
“《守一心经》首重‘观呼吸’。”白静提笔在宣纸上写下“静”字,笔锋藏锋处恰如剑收鞘,“当年教鬼子六时,他总在棋盘输了后耍赖,说‘师姐的棋里藏着兵法’,如今倒成了江南百姓口中‘能诗能算的总督’。”
江令宜垂眸望着宣纸上的字,忽然伸手蘸了点墨,在“静”字旁边勾勒出半朵荷花:“我懂了。就像弹琴需知轻重缓急,下棋要懂攻守进退,这静心诀,原是让我在刀光剑影里,也能守着这份笔墨情致。”
董清婉忽然拨动琴弦,《南风歌》的调子漫过窗棂。江令宜应着琴声轻吟:“‘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当年在国子监与鬼子六联句,他总说我‘诗里有金戈铁马,也有杏花春雨’。”她指尖抚过剑鞘,那里刻着自己题的“剑胆琴心”四字,笔力遒劲,却在收尾处藏了抹温柔的弧度。
午后的风卷着槐花香穿过驿馆,白静传授的心诀在廊下回荡。江令宜盘膝而坐,指尖随着口诀轻点膝头,案上摊开的《守一心经》里,夹着张她画的小像:鬼子六正低头抄经,鬓边落着片杏花,笔尖悬在“静”字上方,像要落下,又像在等待什么。原来有些精通,从不是为了炫耀,不过是想在与故人重逢时,能共赏一局棋、同弹一曲琴,让那些藏在诗书画里的牵挂,有处可寻。
日头爬到槐树梢时,驿馆的空地上落满碎金般的光斑。雪仪换了身月白劲装,腰间悬着柄短剑——正是当年鬼子六用的第一柄剑,剑鞘上还留着他刻的歪扭“静”字。她手腕轻转,剑穗的红丝绦如流霞翻飞,对董清婉笑道:“这《惊鸿剑》原是师门女子剑法,讲究以柔克刚,倒与你的琴韵相和。”
董清婉握着剑的手微微发颤,素白的裙裾被风掀起一角:“我连绣花针都拿不稳,怕是学不来这般灵动。”
“你且看。”雪仪剑尖点地,忽然旋身,剑光在阳光下织出银网,“这招‘穿花’,手腕要像拨琴弦般转腕,剑尖划的弧线,恰如你弹《广陵散》时的泛音轨迹。”她手腕轻抖,剑穗扫过董清婉的鬓角,“试试?想着琴谱里的节奏,剑随心动。”
董清婉深吸一口气,依着记忆中《梅花三弄》的调子挥剑。虽生涩,却在转圜处带着琴音特有的柔和。雪仪忽然踏剑而舞,剑尖轻点她的手腕:“这里该急,像‘嘈嘈切切错杂弹’;那里要缓,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两人身影交叠时,竟真如琴剑和鸣,惊得槐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
廊下忽然传来喝彩,江令宜一身银甲斜倚柱上,手里捏着卷兵法,剑穗的白马鬃毛垂在甲胄上。“雪仪师妹这剑法,倒比我军中的《破阵舞》更见风骨。”她扬了扬手里的阵图,“刚想请教剑阵之法,倒是赶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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