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川铁矿的烟柱如擎天巨蟒,日夜不息地吞吐着黑云,遮蔽了陈留城小半的天空。炉火映照下的工坊区,空气灼热,铁水奔流,蒸汽巨锤的轰鸣永无休止,锻打出的火星在昏暗中如赤红的流星雨。刘基的铁器壁垒,正以最原始、最磅礴的方式,在这片土地上浇筑成型。
壁垒之内,是力量的源泉;壁垒之外,是诸侯们日益沉重的喘息。曹操军械告急的密报、刘备黑市购铁的窘迫、周瑜不惜代价搜购铁料的决绝,那些“五百”、“八百”、“六百”的天价数字,在刘基耳中,是比凯歌更悦耳的捷报。他负手立于陈留大冶场核心区域的高台上,目光穿透喧嚣的工场,仿佛已看到那无形的铁索,正一寸寸勒紧对手的脖颈。
“壁垒已成。”刘基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锻锤的咆哮,“此非一城一地之得失,乃国本之争。颍川之铁,便是吾之长城。传令各关津要隘,稽查更需严密,片铁……不得北流、西出、南渡!此铁壁,当坚不可摧!”
他身旁,工部侍郎肃然领命。而站在另一侧,一个身影却仿佛并未完全沉浸在这宏大的战略宣示中。马钧,这位被刘基倚为“匠神”的奇才,此刻正微微佝偻着背,布满油污和细小烫伤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衣角,浑浊的目光越过沸腾的铁水,落在远处一排排正在组装弩机的工匠身上。他粗糙的眉头紧锁着,似乎被某种更具体、更细微的难题所困扰。
工坊深处,远离了熔炉核心的灼热,却弥漫着另一种紧张的气息。这里是“铁弩营”的专属装配区。光线透过高窗,在弥漫着桐油、铁锈和汗味儿的空气中投下道道光柱。数十名工匠伏在各自的长案前,埋头苦干。空气中充斥着锉刀刮削金属的刺耳锐响、木槌敲打榫卯的沉闷笃笃声,以及偶尔因用力过猛或尺寸不合而发出的粗重喘息和低声咒骂。
“娘的!又歪了!”一个年轻工匠猛地将手中一根弩臂摔在案上,发出“哐当”一声。那弩臂末端用于连接弩机匣的榫头,明显比匣体上的卯眼粗了一圈,边缘已被他用力敲砸得卷了边。“王师傅,您瞧瞧,这都第三根了!照这样,一天能装出几把弩来?”
被唤作王师傅的老匠头放下手中正在费力矫正的望山部件,凑过来眯眼看了看,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无奈:“唉,小子,急什么?老规矩,拿锉刀慢慢修呗!这弩臂是城西李记工坊打的,弩机匣是城南赵家出的,望山、悬刀、钩心又各有来处,哪能严丝合缝?能装上不散架就不错了!哪把弩不得咱们一点点修,一点点磨?”他拿起一根细锉,熟练地在榫头上刮削起来,铁屑簌簌落下。
“可这也太慢了!”年轻工匠看着案上堆积的零件,又望望旁边同样进度缓慢的同僚,满脸焦躁,“主公催得紧,‘铁弩营’等着换装呢!就这速度,猴年马月才能装备全军?还有,您看这钩心,”他拿起一个形似弯钩的小巧铜件,“十个里头得有五个力道不对,要么太紧扳不动,要么太松挂不住弦!装上去也是废的!”
抱怨声引起了周围工匠的共鸣,压抑的牢骚在工坊角落蔓延。效率低下,次品率高,维修困难——这些如同跗骨之蛆的问题,正死死拖住刘基军大规模装备新式连弩的脚步。每一把弩,从零件到成品,都浸透了装配工匠们反复修磨、调试的心血和时间。在争分夺秒的争霸路上,这种损耗,是刘基难以承受的。
马钧悄无声息地站在一根粗大的廊柱阴影里,将这一切尽收耳中。老匠头王师傅那句“哪能严丝合缝?”像一根针,刺在他心头。他浑浊的眼睛盯着年轻工匠手中那根需要反复修磨的榫头,又扫过案上那些形状、尺寸、力道都略有差异的同类零件,一个模糊却极具颠覆性的念头,如同炉中铁水溅起的火星,在他沉寂已久的思维深处猛地一闪。
他猛地转身,佝偻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急促,快步走向工坊角落一个堆放废弃零件的区域。那里如同一个微缩的战场遗迹,散落着断裂的弩臂、变形的望山、磨损过度的悬刀、崩口的钩心……马钧蹲下身,全然不顾地上的油污,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开始在这些“残骸”中翻找、拼凑。
他捡起一根断弩臂,又找到一个同样被弃置的弩机匣残件,尝试着将断臂的榫头插入匣体的卯眼——纹丝不动,尺寸明显不符。他毫不气馁,继续翻找,像一个在废墟中寻找珍宝的拾荒者。终于,他找到了一根相对完好的弩臂和一个弩机匣。这一次,榫头勉强塞了进去,却异常艰涩,需要用木槌大力敲击才能到位,且结合处缝隙明显,摇摇晃晃。
“不对…不对…”马钧喃喃自语,声音沙哑低沉。他丢开这对零件,目光投向那些更细小的部件:望山、悬刀、钩心、箭槽衬片……它们散乱地堆在一起,看似同类,细看之下,弧度、厚度、孔径、簧片力度,竟无两个完全相同!工匠们依靠经验和手感,在无数次的失败和修磨中,勉强让它们“适配”成一把能用的弩。这哪里是制造?这简直是无穷无尽的妥协和补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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