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学宫讲堂飘着松墨香,陆明简的青布儒服被晨露沾湿了前襟。
他站在涂着朱漆的高台上,掌心的七张红票还带着夜凉,却被指腹摩挲得温热。
"王匠头。"他朝台下喊了一声。
扛着木梁的工匠抬起满是老茧的手,掌心裂着血口——那是修讲堂时被刨子划的。
陆明简走下台阶,将红票轻轻放在他手心里:"这个月的薪俸。"
"祭酒,这票..."王匠头的手指刚碰到票角就缩了回去,"郑校尉说这是补票,可工坊没盖火漆..."
"当年黑水坡的赈粮册,不也没盖司农印?"陆明简的声音突然拔高,震得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断角羊把无角户的名字从粮册上刮了又刮,说他们不算民;如今有人把红票分成官造的、补印的,说不是官造的不算信——这两者,有什么不同?"
讲堂里静得能听见木梁上麻雀扑棱翅膀的声音。
王匠头望着陆明简眼尾的皱纹,突然想起上个月他蹲在工地啃冷馍,见小工没带水,硬是把自己的陶壶塞过去:"我这把老骨头不金贵,你们要把讲堂修好,让孩子们知道,信这东西,不在官印上,在人心窝子里。"
"我收。"王匠头把红票攥进掌心,粗糙的指腹蹭过票上褪色的暗纹,"祭酒说能换粮,那就能。"
第二个匠工走上前,第三个,第四个...他们接过红票时,有人用袖口擦了擦眼睛,有人把票贴在胸口,像捧着失而复得的家书。
阳光透过棂窗斜照进来,照见陆明简发白的鬓角,也照见那些红票上深浅不一的折痕——那是被不同的手反复攥过的痕迹。
消息传到黄琬之的账房时,她正用算筹拨着敦煌粮行的兑付记录。
青铜算筹"啪"地断成两截,她猛地站起来,绣着账纹的裙角扫落了半叠契纸:"陆明简疯了?
他知不知道这些票没走火政流程?
今日他认假票,明日人人都能刻个模子印票,粮行拿什么兑付?"
她掀开门帘冲进陈子元的书斋时,案头的茶盏还冒着热气。"子元!"她把一叠票拍在舆图上,票角的火漆印歪歪扭扭,"我要立刻冻结敦煌所有账户,让粮行拒兑这些野票!"
陈子元正盯着舆图上被红笔圈住的学宫标记。
他伸手按住黄琬之颤抖的手背,指腹触到她腕间常年握算筹磨出的茧:"当年郑元礼用断角羊分民,你我骂他是刻在竹简上的刀。
如今我们若用官印分票,和他有什么不同?"
黄琬之的呼吸一滞。
她想起十年前在洛阳,还是小吏的自己跪在司农府前,求他们给流民多拨三石粮,却被一句"不合规制"堵回来。
那时陆明简蹲在她旁边,用血在砖上写"规制是死的,人是活的"——后来那句话被雨水冲了,却刻在她骨头里。
"那怎么办?"她的声音软下来,"总不能由着他们乱印票。"
陈子元抽出一张假票,对着光看上面若隐若现的密纹:"我们要让百姓知道,一张红票是怎么从桑构纸变成信的。"他翻开案头一卷《格算图谱》,竹简写满红票制作的流程,"周稚带学徒去敦煌,不带刀,不带令,只带这卷图。
他们要站在市集里,把红票的每道工序掰开了讲,让百姓自己看——假票少了哪道,真票多了什么。"
周稚领命时,正蹲在火政塾的作坊里教学徒熬桑皮胶。
她把沾着胶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接过那卷《格算图谱》:"先生是要让百姓明白,信不是官给的,是规矩堆出来的。"
"对。"陈子元望着她发顶翘起的碎发,想起三年前这丫头跟着流民队伍到敦煌,浑身脏得看不出颜色,却攥着半本烧剩的《九章算术》,"你要告诉他们,真票为什么能换粮——不是因为官印,是因为每道工序都有人盯着,每张票都能查到是谁印的,谁发的,谁兑的。
少了一道,这链子就断了。"
敦煌市集的槐树下支起了青布棚。
周稚搬来沙盘,用染了朱色的沙子堆出桑构纸坊,又用贝壳代表母模,小铜印代表火漆。
她的手指在沙盘上移动,像带着观众走了一遍红票的一生:"桑树皮要泡七七四十九天,纸浆要筛九遍;母模由三个匠师分刻,合起来才是完整的纹;火漆里掺了敦煌特有的红土,晒三天会变紫——这些,假票有吗?"
围观的百姓踮着脚看,有人用草棍戳了戳沙盘里的"母模贝壳":"那...要是有人把这些工序都学去了?"
"学去容易,守住难。"周稚从怀里掏出一张真票,"每道工序都有账册,每个匠师都按了手印,每张票发出去,都要记在这"——她拍了拍身边的青铜匣,"里面。
要是假票能把这些账都补上,能让每个环节的人都认,那它就是真的。"
人群里挤进来个灰布衫老农,手里攥着张边角卷翘的票:"闺女,我用这票换了二升米,娃吃了,没拉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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