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散开!"街角突然传来铜锣响,三个持矛的仓曹差役挤进来,矛头戳在赵弘脚边,"私设公堂?
你们算哪门子官?"赵弘没动,他望着人群里挤进来的青年,那是前日拿假票残角来问的布商。
布商突然扯开衣襟,露出怀里揣着的半叠票子:"我这五张票,是上个月从官仓换的!"他抓起赵弘的手按在票上,"洗!
洗给他们看!"
洗米水漫过票角时,蓝纹像被火撩了的蛛网,"唰"地从纸缝里窜出来。
人群炸开了。
有个挑着菜担的汉子抄起扁担砸向街角的当铺:"你们收票时说真票,换粮时说假票!
合着我们拿你们给的假票,倒成了贼?"当铺的鎏金招牌"汇通"被砸得哐当落地,掌柜的缩在柜台后直筛糠,后堂突然冒出几个穿锦袍的豪族家仆,抱着一摞票子往院里跑——那边早堆着半人高的柴堆,火一点,焦糊味混着雪粒直往人喉咙里钻。
浓烟裹着火星子飘到仓曹官署时,郑玿正往茶盏里续第三遍水。
青瓷盏底沉着半片茶叶,像枚被踩碎的蝉蜕。
"报——"门帘被撞开,浑身是雪的亲卫踉跄着跪下来,"市集......归民算的人用洗米水验出三百多张假票,百姓砸了汇通当铺,豪族在烧票......"
茶盏"咔"地裂了道纹。
郑玿盯着溅在案几上的茶水,那水痕竟也泛着淡淡的蓝——和裴元昭前日整理文书时,茶盏翻倒的痕迹一模一样。
他突然跳起来,踹翻了脚边的炭盆,火星子噼啪落在羊皮地图上:"去裴家!
搜他的屋子!"
裴元昭的土坯房在仓城后巷。
两个差役举着火把撞开木门,霉味混着旧书味扑出来。
炕头堆着半筐腌萝卜,墙根摆着补了七道补丁的冬衣,最显眼的是靠窗的书案——案上摊着本《仓廪私记法》,纸页边缘都翻卷了,封皮用麻绳捆着。
"什么破书?"带头的差役用刀尖挑起书脊,麻绳"啪"地断开。
他随手翻了两页,见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春收三斗,折耗半升"之类的旧账,"嗤"地笑了,"穷酸小吏,就这点家当?"另一个差役踢开床底的破木箱,里面只有半块冻硬的炊饼,"走!
回禀校尉,没找到东西!"
他们没注意到,那本《仓廪私记法》的最后几页,用糨糊粘了层薄纸——裴元昭前夜用指甲挑开的缝隙里,正露出半张母模拓片的边角。
雪在裴元昭离开敦煌的第三夜下得更紧了。
他把《仓廪私记法》裹在怀里,用草绳捆了三道。
母模拓片贴在胸口,冰得他每呼吸一下都像被刀扎。
前日临走前,他跪在母亲床前:"娘,等玉门关的将军送来文书,您拿这残卷去归民算......"老妇人摸黑塞给他半块烤红薯,皮都硬了,"昭儿,咱裴家三代管仓,没贪过一粒米......"
现在红薯早冻成了冰砣。
他踩在及膝深的雪里,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瓷上。
睫毛结了白霜,眼前的路只剩模模糊糊的白。
他数着步数:"一千七,一千八......"突然膝盖一软,整个人栽进雪堆里。
恍惚间听见马蹄声,有个带着铁锈味的斗篷裹住他,"活的!
背回营帐!"
玉门关的暖帐里,裴元昭是被热姜汤呛醒的。
他睁开眼,看见个穿玄色大氅的男子立在案前,腰间玉佩上的"陈"字纹在炭火里忽明忽暗——是陈子元。
"郑玿不信百姓,只信控制......"裴元昭的声音像破风箱,"可他忘了,信一旦离手,便不再归他。"他指着怀里的残卷,"师祖郑元礼写的《仓廪私记法》,我抄了十年......末页是我新注的。"
陈子元展开残卷,泛黄的纸页间飘出股旧墨香。
末页的小楷突然深了几分,是新添的字迹:"断角者,非无信,乃无权。
今权归账政,信归其主。"他抬头时,窗外的雪光正映在裴元昭脸上,那青年的睫毛还沾着冰碴,却笑得像春融的河:"陈先生,您看这蓝纹......像不像民心在醒?"
"传令火政塾。"陈子元转身对守在帐外的徐晃说,"明日全境同步开讲《一张红票的归途》。"他的指尖抚过残卷上的蓝纹,突然顿住——那纹路的走向,和前日李息送来的溃变图严丝合缝。
敦煌城里,郑玿的密室燃着两盏羊角灯。
他攥着那方母模,指节发白。
前日豪族焚票时,他偷偷藏了块模子,想着重铸后还能补救。
可此刻模子突然"咔"地裂了道缝,最尖的一角"当啷"掉在地上,像只被砍断的羊犄角。
玉门关的行辕里,陈子元直到后半夜还没睡。
他重新摊开裴元昭的残卷,火盆里的炭块"噼啪"爆了个火星,映得"信归其主"四个字泛着暖光。
窗外的雪还在下,他听见巡逻的士兵踏雪而过,脚步声里竟带着几分轻快——像极了归民算学徒喊"寻亲账喽"时的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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