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火将熄时,陈子元的指尖在残卷某行密文中顿住。
那行字夹在"秋籴三石"的账例旁,原是郑元礼用朱笔点的句读,此刻在他反复摩挲下,竟泛出极淡的靛青——是用紫草汁混蜂蜡写的隐文。
他取过火折子轻轻一燎,蜡融处显出八个小字:"记虚以惑上,避实以盗粮"。
"原来如此。"他低笑一声,指节叩了叩案几。
案角的沙漏正漏下最后几粒沙,映得"盗粮"二字像两把淬毒的刀。
郑元礼当年做敦煌仓曹时,表面推行"实账法"博清名,暗里早把这套"虚虚实实"的把戏传给了徒孙郑玿——这才是豪族能十年贪墨而不被查的根本。
帐外传来更鼓,三更已过。
陈子元将残卷卷成筒,对着烛火照了照,确认所有隐纹都已显形,这才扬声唤:"苏稚。"
布帘掀起时带进一丝寒气。
苏稚裹着靛青棉袍进来,腕间还沾着红票防伪用的金箔粉,见他摊开的残卷,眼尾微微一挑:"要拓隐纹?"
"嗯。"陈子元推过一方檀木匣,"用你新制的蝉翼纸,墨要调得淡些——这些符号不是罪证,是镜子。"他指腹划过"记虚避实"四字,"照一照,便知良法若失了轨,会成什么模样。"
苏稚没接话,只解下腰间的铜尺量了量残卷尺寸。
她的手指因长期打磨母模有些变形,指节却稳得像刻刀,摊纸、压镇尺、蘸墨的动作连贯如流水。
烛火在她发间的银簪上跳动,映得她垂落的眼睫投下扇形的影:"明早辰时前拓好。"
"不急。"陈子元把火盆往她脚边推了推,"周稚那边要的是图谱,你慢慢弄。"他顿了顿,又补了句,"拓完在卷尾加批注:'此非贼术,乃警钟——信若无律,良法亦成恶器。
'用你的小楷。"
苏稚抬头看他,眼底浮起极淡的笑意:"先生是要让后来者知道,防的不是做账的手,是人心的贪。"她低头时,银簪轻晃,"知道了。"
布帘再次落下时,晨光已漫过帐帘。
陈子元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将拓好的隐纹图收进锦囊,刚要唤徐晃传周稚,就见帐外传来清脆的问话:"陈先生起了么?
《信归图谱》的沙盘我让学徒们搬去市集了,墨鉴液也带了三坛——"
周稚掀帘进来,发辫上沾着星点雪屑,腰间挂着个牛皮囊,鼓囊囊的不知装了什么。
她今日没穿火政塾的玄色学徒服,换了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衫,倒像个寻常人家的小娘子。
见他手里的锦囊,眼睛一亮:"可是裴先生的残卷?"
"给。"陈子元把锦囊递给她,"隐纹拓了,你编进新版图谱里。
今日讲学,不宣朝廷令,不揭郑玿罪,只讲红票的来路去脉。"他指了指她腰间的皮囊,"那里面是?"
"假票。"周稚拍了拍皮囊,嘴角扬起锋利的弧度,"前日从境外商队截的,墨鉴液一泡准显蓝纹。
先生说要让百姓自己看出破绽——"她突然压低声音,"我让人在沙市里放了话,说今日能亲眼见假票现形。"
陈子元挑眉:"好手段。"他从案头取过一方玉牌,"若有人问起背后的道理,便说'信归其主,主需知轨'。"
敦煌东市的日头刚爬上城墙时,周稚的"信归讲台"已围了三层人。
她站在张八仙桌上,脚下摆着沙盘:桑树皮泡在陶瓮里,纸浆在竹帘上滤成薄片;母模是块涂了红漆的木板,火漆印模用蜜蜡捏了个大概;最醒目的是个玻璃罩子,里面锁着半张真红票,边角还沾着粮库的麸皮。
"阿公您瞧,"她弯腰对前排的白胡子老头笑,"这红票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桑木要泡七七四十九天,纸浆要搅得像米汤,母模刻坏三回才能成——"她拿起块桑皮在手里搓,"您说,这票子费了多少匠人的手?"
人群里有人应:"费手!我家小子在纸坊当学徒,手上全是泡!"
"对喽。"周稚拿起母模,"刻模的师傅更狠,眼睛贴在石头上,刻坏一个模子,三个月的工钱就没了——为啥?
就为让您拿票兑粮时,能认准这方印。"她突然提高声音,"可要是有人偷了模子,刻了假票......"
她从皮囊里取出那张假票,举得老高。
人群里响起抽气声——那票子红得发艳,比真票还鲜亮。
周稚没说话,只端起一坛墨鉴液,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假票浸了进去。
水面先是泛起浑浊的黄,接着,一道极细的蓝纹从票角爬出来,像条小蛇,慢慢盘成半枚羊角。
"断角!"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满场死寂。
周稚伸手捞起票子,蓝纹在湿纸上愈发清晰:"这是郑老仓曹当年刻母模时,偷偷在模子上留的记号——他怕徒子徒孙学歪了,特意用紫草汁掺在红泥里。"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可他徒弟郑玿,把这记号变成了偷粮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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