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挤到台前,是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手里攥着半张旧票:"女先生,我这票子能验么?"
周稚接过票子,浸进另一个坛里。
水面清得像镜子,什么都没冒出来。
汉子突然抹了把脸,声音哽咽:"我家那口子,去年为这票子跟粮官吵,被推到雪地里......原来票子是真的......"
人群骚动起来。
周稚刚要说话,就见人堆里挤出个穿旧儒服的老者,灰白的胡须沾着星点唾沫:"女先生且慢!"
是陆明简。
他昨日还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衫,今日却换了件半旧的玄色襕衫,腰间系着敦煌学宫的玉鱼符——那是他被贬前的官服。
见周稚看过来,他拱了拱手,眼角的皱纹里全是笑:"老朽陆明简,有句话想单独跟女先生说。"
日头偏西时,陆明简跟着周稚回到火政塾。
他摸着案上的《边郡账律》残本,指节在"失察"二字旁停了停:"我当年被贬,是因为状告敦煌太守私吞赈灾粮。
可公堂上,我拿不出账册,只凭几个百姓的口供......"他突然抬头,眼里有光在跳,"今日看女先生讲学,才明白——善念要成善法,得有个框子。"
"学宫还剩二十几个旧吏,"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是卷发黄的案卷,"这是我当年的状纸,上面有太守的朱批,有粮库的空账页......女先生若不嫌弃,我想把这些编成'程序失序'的案例,放进新教材里。"
周稚接过案卷,指尖触到纸页上的泪痕:"陆先生......"
"叫我陆祭酒。"陆明简拍了拍她的手背,"学宫的牌子,该重新挂起来了。"
归民算统领处,赵弘正对着算盘拨珠子。
门帘一掀,个小吏跑进来,手里举着张纸:"统领!
西市......西市有户卖胡饼的老张,在门上贴了张纸,写着'本店收票必验墨鉴,假票一概不接'!"
赵弘的算盘珠子"啪"地掉了一颗。
他弯腰去捡,余光瞥见小吏手里的纸角——是朱笔写的"验信告示",字迹歪歪扭扭,倒比官文还精神。
"还有呢?"他直起身子,声音发哑。
"隔壁卖毡毯的王娘子,跟着也贴了。"小吏喘着气,"说是听了火政塾的讲,才知道假票能验出来......"
赵弘没说话,只是盯着窗外。
敦煌的风卷着残雪掠过屋檐,他听见远远的市声里,有人在喊:"哎,你家的票子验过没?"归民算统领处的油灯结了灯花,赵弘的算盘珠子在案上滚出半道弧,最后停在"二"的位置——那是名单上金城豪族旧账房的数目。
他捏着名单的手微微发颤,纸角被指节压出褶皱,墨迹在昏黄灯光下泛着青灰。
"统领?"小吏缩着脖子站在门口,哈出的白气在门框上凝成霜,"要...要把这俩老账房的名字报给火政塾么?"
赵弘没答话,食指缓缓划过名单上"张守义陈有年"两个名字。
张守义他认得,去年秋粮案里替豪族改了七本账册;陈有年更绝,用粟米灰混在墨里写虚账,查账时一沾潮气就化得干干净净。
此刻这两个名字旁,歪歪扭扭画着"胡饼毡毯"的小图——是学徒们按商户行当做的标记。
"报什么。"他突然笑了,笑声震得算盘珠子"哗啦啦"响,"把他们的店面位置标在敦煌舆图上,再派三个学徒,每日辰时、申时各记一次客流。"他从袖中摸出块枣泥糕,掰成两半递过去,"去西市买碗热羊汤,跟老张头说,他贴的告示字儿歪,倒比官文实在。"
小吏接过糕,鼻尖发红地跑了。
赵弘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三年前在新野,他跟着刘备搬粮,百姓排着队领米,有个老妇攥着半张破票子哭:"这是我儿子当兵的饷票,咋就兑不着粮?"那时他只会蹲在地上替她擦眼泪,现在他能让人把验票的法子刻进木牌,挂在每个粮铺门口。
"统领!火政塾苏先生让人来传话,伪模教具做好了!"
话音未落,赵弘已掀开门帘冲了出去。
敦煌的夜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他却觉得浑身发烫——苏稚的伪模教具,他等了整整七日。
火政塾的讲舍里,苏稚正用铜镊子夹着半枚红票。
她今日没戴银簪,长发用麻绳随意束着,发梢沾着木屑——定是在刻模时太专注。
案上摆着两套母模,一套朱漆发亮,边缘刻着细密的云纹;另一套颜色发乌,羊头角尖缺了米粒大的一块。
"看这里。"她举起伪模,对着烛火,"真模用的是敦煌南山的青檀木,木纹顺,下刀稳。"她取过真模压在新纸,红印如血,边缘整齐得像裁过的锦缎,"伪模是杂木拼的,柳木软,槐木硬,压印时受力不均——"她示意学徒用伪模再压一次,纸面上的红印果然在羊角处裂开细缝,"就这儿,裂纹里能渗墨鉴液,蓝痕自己就爬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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