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童的声音像小石子投入静潭,涟漪一圈圈荡开。
墙根下几个归民妇人先红了眼眶——当年黑水坡的幸存者里,有她们的父兄;晒谷场上扛粮袋的精壮汉子停了手,粗粝的指腹抹过眼角;连蹲在草垛上啃馍的乞儿都歪了头,跟着念“信不拒降者”,馍渣簌簌落进领口。
郑玿的喉结动了动。
他望着那页被阳光穿透的纸,焦痕在光里蜷成浅褐色的花,像极了母亲烧砖时窑顶腾起的烟火。
袖中铜钥硌得掌心生疼,可此刻他忽然觉得,那不是枷锁,倒像是块被捂热的玉。
“阿爷,你看!”孩童举着纸页蹦跳着跑近,辫梢的红头绳扫过他洗得发白的中衣。
郑玿本能地后退半步,却在触及对方清澈的眼时顿住——二十年前黑水坡的老卒分饼时,他也是这样的眼神,不带一丝计较。
他抬手,不是去夺纸,而是抚了抚孩童翘起的发顶。
掌心还残留着炭盆余温,这时候却被孩子的体温焐得发烫。
怀里第三稿降书的边角早被他捏出褶皱,墨迹在汗渍里晕开,像团化不开的雾。
“啪。”
火盆里的纸团突然炸响。
郑玿猛地抽回手,那页章程“刷”地从孩童手里飘落,不偏不倚落在火盆沿上。
他盯着跳跃的火舌舔过“降校试职”四个字,喉结滚动两下,从怀中摸出叠得方方正正的纸——第三稿降书,封条还压着他私印的朱砂,却在众目睽睽下“唰”地撕开。
“我不是来赎罪的。”
他的声音比风声还轻,却像根细针扎进李息的耳膜。
隐在街角茶棚里的情报官手指微颤,砚台里的墨汁晃出涟漪。
他望着郑玿挺直的脊梁——那是当年在沙场上扛过八面战旗的脊梁,此刻没有半分佝偻,却也不再像从前那样绷紧如弦。
李息提笔在暗册上疾书:“不认败,亦不立。”笔锋一顿,又添一句,“骨软了,气顺了。”
陈子元的月白夹衫被风掀起一角。
他站在仓城门口,望着火盆前的人群,唇角极浅地勾了勾。
周稚抱着竹席从他身侧经过,发间的算筹簪子叮当作响:“主公,验粮场的席子铺好了,灶上煮着酸梅汤,归民们说往年郑校尉查粮时,总让伙房给晒粮的百姓留一口。”
“好。”陈子元应了声,抬步往仓城走。
他没去看火盆,没去看郑玿,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墙角那株老槐树——树桠上挂着个褪色的布包,是方才李息打暗号的位置。
验粮场的青石板被晒得发烫,新铺的竹席却带着草叶的清香。
陈子元登上临时搭的木台,见台下挤了百来号人:有卸甲的老兵,有挎竹篮的妇人,还有抱着算盘的归民少年——赵弘带着算队坐在最前排,空竹匣整整齐齐码在脚边,镇名刻痕在日光下泛着淡青。
“今日讲《移交之后,谁来算账》。”陈子元伸手虚按,台下嗡嗡的议论声渐歇,“有人说,移交是旧官交钥匙,新官接账本。可我要说——”他指尖叩了叩面前的木案,“移交是旧官把心掏出来,新官把心装进去。”
台下传来抽气声。
郑玿坐在第二排,腰杆挺得笔直,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中衣下摆的针脚——那是母亲临终前最后补的,针脚歪歪扭扭,像道没长好的疤。
“三年前朝廷拨的边防屯粮专款,”陈子元突然提高声音,目光扫过人群,“明细上写着‘补敦煌七镇仓’,可去年冬天,西平镇的老卒还在啃冻硬的胡饼。钱去哪儿了?粮去哪儿了?”
郑玿的背肌猛地收紧。
他想起上个月夜巡时,北岭山坳里那片被荒草覆盖的土坡——底下埋着十二座粮窖,窖口的封泥上还留着他当年的指印。
风掀起竹席角,有草屑落在他手背,他却觉得烫,烫得想起母亲烧砖时的窑温,想起黑水坡老卒分饼时说的“信该是块饼”。
“明日,我亲自带你们去北岭暗仓。”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块石头砸进静潭。
台下炸开一片议论,赵弘的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成一片,周稚的炭笔在木板上划出深痕。
陈子元望着郑玿起身的背影——铠甲没穿,中衣洗得发白,可那步伐比穿甲时更稳,像块沉进河底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算队出发前夜,营火噼啪作响。
赵弘蹲在火边擦算盘,忽见阴影里晃来个人影。
老卒的皮靴沾着仓城的土,腰间挂着缺了口的酒葫芦——那是郑玿当年亲兵的标配。
“赵统领。”老卒从怀里摸出半块锈铁牌,递过来时手在抖,“北岭军仓的旧门栓,背面刻着‘玿’字。”
赵弘接过铁牌,锈迹蹭了满手。
对着火光一照,背面果然有极浅的刻痕,像是用刀尖一笔一笔剜出来的,笔画生硬,却带着股狠劲——像极了二十年前那个在黑水坡啃冻饼的小卒,把“信”字刻进骨头里的狠劲。
李息的暗桩就在营外三步远的槐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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