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岭仓的木栅门吱呀作响,郑玿裹着羊皮大氅跨出门槛时,晨雾正顺着山梁往下淌。
他怀里的监守印硌得胸口发疼,却比从前揣着私印时踏实——那枚刻着"郑氏监守"的铜印,此刻正端端正正压在《北岭仓存粮清册》上,印底"民授"二字在晨光里泛着暖黄。
"校尉!"巡仓的戍卒小伍抱着长戈跑过来,哈出的白气在眉梢凝成薄霜,"您昨日说的晨课,弟兄们都在演武场候着了。"
郑玿摸了摸腰间的牛皮囊,里面装着抄得工工整整的《账政十诫》。
前日夜里他翻遍父亲留下的旧账册,又蹲在灶前听老伙夫讲当年私开仓门被百姓唾骂的旧事,才在烛下一字一句誊出这十条:"量粮必对三单兑票须见原人霉变不报者同罪"......最末一条他写得最用力,墨汁渗进纸背:"守仓者,先守心。"
演武场的积雪被士卒们踩出片空地,二十几个甲胄未卸的汉子缩着脖子跺脚。
郑玿走到点将石前,靴底碾过半片冻硬的胡饼——是断角羊镇老妇昨日塞给他的,说"守仓的官儿得垫垫肚子"。
"今日起,每日卯时三刻。"他展开手中纸卷,声音混着北风撞进士卒耳里,"不念《孙子兵法》,不念《军律十二条》,只念这《账政十诫》。"
场中响起抽气声。
有个络腮胡的老兵搓着冻红的手往前挪:"校尉,咱是戍卒,守的是仓门,念这些算粮的规矩做甚?"
郑玿没接话,伸手从牛皮囊里摸出个布包。
解开时,二十几双眼睛都直了——是那日他跪接监守印时,从袖中滑出的焦黑名录残页。"十年前,我偷开仓门放粮。"他指尖抚过残页上的血渍,"旧主说我坏了规矩,撕碎名录烧了半本,血是我抢纸时蹭的。"
老兵的喉结动了动,其他士卒也都静了。
郑玿将残页举高,晨雾里能看清上面"郑玿 试职监守"几个半焦的字:"那时我以为守仓就是守粮,粮在人在。
可百姓指着我脊梁骨骂'郑家的官儿',没人记得仓里的粮是他们交的税。"
他突然将残页揉成一团,狠狠砸向演武场边的界石。
纸团撞在石上散开,焦黑的碎屑簌簌落进雪堆:"现在这印是百姓擦净推选石给的,这规矩是百姓用胡饼和刻刀立的。"他拍了拍怀里的铜印,"你们每日念的不是字,是——"
"是信!"
声音从演武场后传来。
周稚裹着靛青棉袍挤进来,发间的木簪沾着墨渍——显然是从火政塾一路跑过来的。
她怀里抱着半摞刻版,边角还沾着新鲜的松烟墨:"昨日听戍卒说郑监守要立晨课,我让学徒连夜刻了《戍边账语》。"她抽出最上面一本,封皮是粗麻纸,用朱笔写着"量粮三验:一验斗,二验秤,三验仓底漏"。
郑玿接过小册,指尖触到纸页上未干的墨:"这是......"
"百姓要的不是官查账,是自己会看账。"周稚喘着气,鼻尖冻得通红,"火政塾今早就派人去十镇,挨家挨户送这小册。
断角羊镇的张大娘说,她孙子能认半页字,正好教她看兑粮票。"
演武场突然起了风,卷着周稚的话往山梁上跑。
郑玿望着她发梢扬起的墨点,忽然想起前日在仓房看见的《悬账监守誓词》——最上面那行"我非主,乃守",此刻正被风吹得翻卷,像面小旗。
"都围过来!"老兵突然吼了一嗓子,他抢过小册翻到第二页,"'兑票五步:验印、对名、核数、画押、存根',咱念!"
二十几个粗嗓门跟着吼起来,震得场边的老槐树抖落一串雪。
郑玿望着他们冻红的手指点着字,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眼——那双眼不是看他,是看身后堆得冒尖的粮囤,看囤边歪歪扭扭刻着"百姓粮"的木牌。
"赵统领!您看这!"
喊声从十里外的柳树镇传来。
赵弘踩着结霜的田埂跑过去时,裤脚沾了半腿冰碴。
石墙根下围了七八个百姓,中间立着块半人高的青石板,上面密密麻麻刻着字:"张大牛 二月三 兑粟五斗 票号017王二婶 二月五 领种三升 票号021"......
"前日火政塾的小娘子送来账语册,咱就合计着刻在石头上。"蹲在石板前的老汉用草绳捆着破棉袄,指甲缝里还沾着泥,"往后谁领了粮,谁没领,都刻在这儿,邻里之间对一对,比等官来查快当!"
赵弘蹲下身,指尖抚过"票号017"那道刻痕——深浅不一,显然是用各家的菜刀、锥子刻的。
他摸出怀里的羊皮本,唰唰记着:"柳树镇 账语石 自发 刻痕二十三条"。
归民算的学徒举着炭笔在旁速写,石板上的字被拓进本子里,旁边还画着蹲在地上刻字的小娃娃。
"赵统领不劝劝?"有个年轻后生挠着头,"咱刻这石头,是不是逾矩了?"
赵弘合上本子,抬头时看见远处山梁上飘着面小红旗——是火政塾的学徒在往另一户送账语册。"逾甚矩?"他笑了,露出两颗虎牙,"当年你们跟着刘使君从幽州往南逃,饿了啃树皮都没抢过粮,现在自己立规矩守粮,这叫......"他想了想,在本子上重重写下"民立"二字,"这叫信长在百姓骨头里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