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碎敦煌的晨雾时,周稚的指尖已经冻得发僵。
她缩在披风里搓了搓手,目光扫过前面骑在青骓上的身影——陈子元的后背挺得笔直,像根扎进沙里的铁钎,连晨风吹乱的发梢都带着股不肯妥协的劲。
"到了。"韦仲康之子突然出声,声音裹着寒气。
他抱着的竹匣在马背上颠了颠,铜锁撞出轻响。
周稚抬头,只见鸣沙山的月牙形山脊在晨光里泛着金红,山坳处一座灰扑扑的石屋半掩在沙堆后,门楣上"守佛窟"三个字被风沙磨得只剩半截。
三匹马在石屋前停住。
陈子元翻身下马,靴底碾过沙粒的声响惊起几只沙雀。
他抬手叩门,指节叩在粗粝的木门上,"咚、咚、咚"三响。
门内没有动静。
周稚踮脚往门缝里瞧,只看见一线昏黄的光。
正要再叩,门忽然裂开条缝,一张布满皱纹的脸探出来——是个老和尚,灰白的眉毛几乎要遮住眼睛,袈裟上沾着星点香灰。
"佛不纳妄客。"玄昙的声音像砂纸擦过石磨,说完就要关门。
陈子元迅速抬手挡住门缝:"我等为账而来。"
门顿住了。
玄昙的目光从陈子元脸上扫过,落在他腰间的火政塾玉牌上,又转向周稚怀里的显墨灯,最后停在韦仲康之子抱着的竹匣上。
他缩回手,从门缝里递出张泛黄的纸:"持此纸去,若见真信,再来叩门。"
周稚接过纸,入手粗糙,像是用沙草纸裁的。
她借晨光照了照,纸面只写着"佛不纳妄客"六个字,背面却有极淡的纹路,像是墨汁被水浸过又晒干的痕迹。"先生,"她摸出显墨灯,灯芯拨亮的瞬间,纸背浮出三个淡蓝小字——"账政令"。
陈子元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解下腰间火政塾的通行符印,那是块青玉雕成的简牍,刻着"账"字的云纹。
周稚会意,从水囊里倒出点碱水,轻轻洒在符印上。
符印表面的包浆被碱水浸开,露出底下一行阴文:"河西账政,以令为信。"
"老衲等这印文,等了十年。"玄昙的声音突然哑了。
门"吱呀"一声完全打开,他退到一旁,袈裟下摆扫过满地沙粒,"请。"
洞窟里的阴凉裹着香火味扑面而来。
周稚打了个寒颤,摸出火折子点燃随身带的油灯。
昏黄的光漫开,照见四壁的佛像——有的残缺了手臂,有的脸上落着沙,却都端坐着,眉眼间带着种说不出的慈悲。
"第三龛。"陈子元的声音在洞窟里回响。
他顺着壁画上褪色的标记数过去,第三尊佛像的佛首果然有些异样——额间有条极细的缝,像是被人用薄刃开过。
韦仲康之子放下竹匣,取出件细如牛毛的铜锥。
他踮脚凑近佛首,铜锥轻轻叩在缝隙处,"叮"的一声清响。
佛首竟真的动了,像朵莲花缓缓张开,露出里面嵌着的铜筒。
周稚刚要伸手,玄昙突然按住她的手腕。
老和尚的手瘦得只剩骨头,却烫得惊人:"蔡施主十年前也到这里,叩了七次佛,终究没取。
他说,若无持令之人来,宁让账烂在沙里。"
陈子元从怀中取出卷绢帛,轻轻展开。
《河西共守令》的朱印在油灯下泛着红光,那是刘备入蜀前亲批的政令,写明"凡河西账政,以令为凭,以信为纲"。
玄昙盯着那卷绢帛,眼角的皱纹慢慢松开。
他松开周稚的手,退到佛像后合十:"取吧。"
铜筒打开时,周稚的指尖在发抖。
七卷薄绢裹在西域蜂蜡里,蜡层上还凝着细密的沙粒。
她把铜筒浸进温水囊,看着蜡慢慢融化,露出底下的墨痕——第一卷开头写着"建安九年三月初八,伪令调粮三千石",往下却另有一行小字:"实出粮一千五百石,由羌酋阿古达派骑接应,记于真账卷三"。
韦仲康之子凑过来看,呼吸突然急促:"这是双账!
伪账欺上,真账存实......"
"每笔伪令下都压着真账。"陈子元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他翻到最末一卷,绢帛右下角有行血写的小字:"吾以左手欺世,以右手报国。
若后人见此,知我非贼,乃囚。"
周稚的油灯突然晃了晃,灯芯爆出个灯花。
火光里,陈子元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他伸手抚过"乃囚"二字,指腹沾了点已经干透的血渍,"蔡参军......"
"先生!"韦仲康之子突然指着最末一行,"这里有暗记——'拓三副本,一送军前,一存典库'。"
陈子元抬头,洞窟外的阳光正顺着穹顶的裂缝漏进来,在佛像的眉眼间镀了层金。
他把七卷真账小心卷好,递给周稚:"用显墨膏拓三份,今晚必须完成。"
周稚接过账卷时,触到陈子元掌心的温度——那温度透过绢帛传来,像团刚烧起来的火,要顺着丝绸之路一直烧下去,烧穿所有被埋在沙里的秘密,烧出片清明的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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