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兵们愣住了。
徐晃瞪圆眼睛:"没听见?
把战马的护甲全拆了!"他亲自扯下左骖马的护颈甲,铁叶碰撞的声响里,他咬着牙道:"熔了,铸算台的秤。
今后抚恤粮,用这秤称;战死的名,用这秤记。"
算台旁的熔铁炉烧得通红时,老兵张全福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他盯着"战死账墙"上的木牌,突然扑上去,指甲抠进"张铁柱"三个字里:"这是我儿子!
去年说他逃兵,砍了我家半亩地!"他抬起满是老茧的手,露出腕上的刀疤,"这疤是我去军府理论时挨的!
可我儿子......"他突然哽住,从怀里掏出半块缺角的青铜镜,"这是他入伍前留给我的,说等发了饷要换块新的......"
柳七娘拿过木牌,上面写着:"张铁柱,雁门郡兵,中平七年二月战死阴馆谷,欠饷三贯,家属张全福,住址雁门南乡三屯。"她抬头时,见徐晃站在熔铁炉旁,火光映得他眼眶发红。
"记上。"徐晃粗声说,"把张铁柱的欠饷、张全福的刀疤,都记进算台的账里。"他望着铁水注入秤模的瞬间,突然想起陈子元在陇右说过的话:"军法能杀人,真账能活人。"
玉门关的信鸽扑棱着翅膀冲进陈子元的军帐时,他正在看柳七娘的手书:"算台立三日,收账八十七笔,其中欠饷、吞粮案占六成。"烛火映得信笺边缘发亮,第二封是周稚的急报,墨迹还带着雁门的寒气:"铁坊炉灰验出赤驼胶,焦账页显字:袁熙使臣与乌桓易马。"
陈子元的手指在"袁熙"二字上顿住。
他望向案头的阴馆仓密道图,图上用朱笔标着韩德批注的"藏粮青石板",突然笑了——那笑里带着冰碴子似的冷意。
"传周稚。"他对亲卫说,"让她把......"
话音未落,又一只信鸽扑到窗纸上。
陈子元起身推开窗,北风卷着雪粒灌进来,他望着鸽脚环上的密卷,突然明白:这盘棋,该动真章了。
烛火在军帐里跳了跳,将陈子元案头的密报边缘舔出焦痕。
他捏着周稚急报的手微微发紧,"袁熙使臣"四个字在眼底烧出火星——董卓虽死,其旧部仍以乌桓为盾,借胡商之名行私市之实,而那三车赤驼胶,正是串联残董余孽与袁氏暗线的账脉。
"传周稚。"他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铁,笔锋在沙盘上重重划过阴馆谷的标记,"把铁坊里那半片焦账页拓印百份。"
帐外雪粒打在牛皮帘上的声响突然清晰起来。
周稚掀帘而入时,斗篷上还沾着雁门的霜,见他案头铺开的乌桓文契,眼睛倏地亮了:"先生是要......"
"不发檄文。"陈子元抽出支狼毫,在契文旁画了个扎羊角辫的童子,"改印成年画。"他笔尖点过"胶三车换马五十匹"的字迹,"画里童子牵马,马背驮粮,旁书童谣:'一匹马,换三车胶,爹爹夜里运,不给一口饱。
'"
周稚的手指轻轻抚过画稿,喉间溢出低笑:"这童谣要比战鼓传得远。"她解下斗篷搭在炭盆边,露出腰间挂着的显墨灯,"火政塾的雕版师今夜就能刻好,明早让商队混进并州年市——那些卖糖画的、耍杂耍的,最会把画塞给抱孩子的妇人。"
陈子元望着她眼底跃动的光,突然想起初遇时这个总把算筹别在发间的姑娘。
他点头时,烛火刚好照亮她鬓角新添的碎雪:"去罢,记得给雕版师多送两坛热酒。"
数日后的雪夜来得格外急。
李息撞进军帐时,皮靴上的冰碴子噼啪落了一地,怀里的密报还带着外头的寒气:"先生,并州动了!"他抹了把脸上的雪水,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豪族家奴携画来降,说主家见画后连夜烧了二十幅,可家中小儿早把童谣背熟了,如今井边、磨坊,处处都是'一匹马,换三车胶'的唱声!"
陈子元搁下茶盏,指节叩了叩案几:"佃户呢?"
"三村停缴冬秣税了!"李息往前凑了半步,"他们举着您编的《账政十诫》围堵庄门,说'我们缴的粮,都变成了马?
'豪族派家兵拿鞭子抽,那些庄稼汉就把十诫举得更高——您看!"他从怀里摸出块破布,上头歪歪扭扭抄着"粮入公仓,粒粒可查"八个字,"这是从被打的老农衣襟里撕下来的。"
帐外的北风突然卷着雪片撞在木柱上,发出闷响。
陈子元望着那块破布,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柳七娘在阴馆谷立算台时,那个抱着陶罐的王氏妇人——原来当百姓学会用账说话,鞭子就抽不碎他们的理了。
"做得好。"他拍了拍李息的肩,声音轻得像叹息,"去歇着,把热姜茶喝了。"
李息退下时,军帐重归寂静。
陈子元翻开新到的《战区算台账》,末页的柳七娘手记洇着淡淡的墨香:"今日收遗骨十二具,皆无名。
我以账册代碑,录其衣残、伤痕、随身物。
有布带刻'张'字,有铜扣铸'赵'纹......他们不是灰,是账。"
他的指尖抚过"不是灰,是账"六个字,突然想起在阴馆谷见过的断戟林——那些锈迹斑斑的戈矛,如今都成了算台的基石。
他提起笔,在页脚批道:"账不立于朝堂,而生于断戟之间。"墨迹未干,外头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报——!"传令兵的声音穿透风雪,"突厥阿史那隼率三十骑抵关,携一铁箱,内装突厥十年'马税账'!"
陈子元搁下笔,目光投向帐外。
雪幕中,三十骑的轮廓渐渐清晰,为首者披着狼皮大氅,铁箱绑在马背上,随着马蹄颠簸发出沉闷的响。
他望着那铁箱,突然想起柳七娘说的"人心之账不可欺"——原来不只是汉人,连草原上的部落,也开始懂得算清自己的账了。
他伸手拢了拢披风,帐外的雪还在落,却掩不住渐起的马蹄声里,藏着更深远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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