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掠过账政堂的飞檐时,陈子元的笔尖在绢帛上顿住。
窗外那缕歌声早没了踪迹,可"疏勒南,井底账"六个字还在他耳膜上震着。
他捏着苏十三娘的陶片,指节因用力泛白——盲女的炭痕里混着沙粒,蹭得掌心发痒,像极了三年前她在敦煌城破时,攥着半块馕塞给他的触感:"陈先生,民账要活过刀兵。"
"李息这趟..."他对着烛火转动陶片,影子在案几上晃成扭曲的蛇。
案角铜漏滴了第七声,他突然抓起算筹袋砸在桌上,竹筹哗啦散成星子——上月在酒泉,李息就是用这袋算筹,当着羌人首领的面算出二十车军粮的亏空,算筹敲在羊皮卷上的脆响,比刀鞘撞盾牌还利落。"他该能识破井里的局。"陈子元抚过算筹上的刻痕,那是李息亲手磨的,每道都对应当年在徐州跟着他查盐税时的旧案。
三日后的玉门关外,李息裹着粟特商队的锦袍,鼻梁上的鹰钩假鼻被风沙刮得发痒。
他牵着骆驼经过第三座焦黑的草账桩时,喉咙突然发紧——这些用红柳枝扎成的桩子,本是账政塾教牧民记草场分界的,此刻却被烧得只剩半截,焦木上还留着官府的火印:"妖术惑众,违者连坐。"
"东家,前面没水了。"随从阿铁扯了扯他的衣袖,骆驼队正停在片废弃绿洲前。
枯胡杨的枝桠戳着天,树下那口井的石栏爬满碱霜,却有两行新脚印从井边延伸到沙堆里——鞋印前深后浅,是常年负重的脚力留下的。
李息蹲下身,指尖划过井壁的抓痕:五道平行的浅沟,像指甲抠出来的,最上面那道还沾着暗红,凑近闻有铁锈味。
"取地听筒。"他压低声音。
阿铁从驼峰里摸出根铜管子,这是火政塾新制的,能把地下三尺的动静传到耳边。
李息将管子抵在井口,沙粒顺着管壁簌簌往下掉,忽然——
"嗒嗒嗒,嗒——"
他猛地直起腰,铜管子当啷掉在地上。
那声音隔着淤泥和井水,却清晰得像敲在他心口:三短一长,正是《账政十诫》里"急讯待援"的暗语节奏。
阿铁刚要喊人,被他一把捂住嘴:"去,骑快马回敦煌,报柳教头。"
柳七娘接到信时,正蹲在"北账哨"的靶场教流民练投石器。
她反手把石弹子塞进腰带,抓起脚边的皮箱就往马厩跑——箱子里装着周稚新制的显墨灯,灯油掺了硼砂,能让被水浸的字迹显形;还有个空竹匣,竹节里灌了蜂蜡,专用来装怕潮的物件。
"等我回来。"她拍了拍马臀,黑马溅起的沙粒打在学徒脸上,那孩子望着她的背影喊:"教头,井里要是有蛇——"
"蛇怕火。"柳七娘抽了抽鼻子,风里已经有了绿洲的土腥气。
当她的马队冲进废弃绿洲时,李息正守在井边,手里攥着截带血的碎布。"是康居商队的标记。"他指了指布角的金线纹,"三天前有批胶车经过龟兹,现在全不见了。"柳七娘没答话,解下皮箱里的麻绳,一头系在腰间,一头交给阿铁:"放。"
井底的淤泥漫到她膝盖时,显墨灯在黑暗里划出金线。
她踩着井壁的砖缝往下挪,忽然踢到个硬东西——铁皮盒,裹着油布,边缘有被刀撬过的痕迹。
柳七娘把空竹匣扣在盒上,蜂蜡遇冷迅速凝固,她摸着盒盖上的凹痕笑了:"苏阿婆的结绳印,错不了。"
敦煌的账政堂彻夜亮着灯。
周稚把铁皮盒里的账页摊在温碱雾里,水痕渐渐褪成字,她的手开始发抖:"康居王庭...军胶流向...赤驼胶八百车...焉耆东垒..."
"他们为什么不烧?"她抬头时,眼圈红得像浸了朱砂。
陈子元没说话,他正对着一页账页的角落发呆。
那行小字被蜡封得最严实,笔画歪歪扭扭,却让他想起三年前在敦煌织坊,盲眼的苏合婆摸着他的手学写字:"陈先生,结绳能记,字也能记,民的账,要刻在石头里,烧不毁的。"
"这不是敌账。"他突然笑了,笑声惊得烛火跳了跳,"是民账。
有人在敌营的刀尖下,替我们记着。"
周稚的墨笔"啪"地掉在案上。
柳七娘凑近看那行小字,突然用指甲刮了刮纸背——果然,下面压着半枚绳结印,是苏合婆教织工们记工钱的暗号。
"拓印。"陈子元抓起算筹在桌上敲了三下,"用蜡筒录成《胶车谣》,调子就用龟兹的《叩佛三声》。"他转向李息,"交给阿史那隼,让他的牧民用驼铃伴唱。"
李息摸着腰间的羊脂玉扳指,"民账为刃"四个字硌得掌心发烫。
他望着窗外渐亮的天光,仿佛已经看见,草原的夜风正卷着歌声往康居商道去,路过每个帐篷时,都有牧民掀开毡帘,对着月亮轻轻和:"春分后八日,胶车八百车,经龟兹北道,抵焉耆东垒..."商道尽头的驼铃还在风中打着旋儿,阿史那隼的牛皮帐篷里已堆了七八个蜡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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