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的余烬泛着最后一点红，像颗不肯睡去的星子。阿婆把蒸好的紫薯馒头放进竹篮，篮底垫着块蓝印花布，是去年朵朵寄的，布角绣着片歪歪扭扭的茶叶，针脚里还沾着点茶渍。她忽然想起三十年前，母亲也是这样在大别山的灶前收馒头，说要把刚出锅的热乎气裹进布里，让远走的人打开篮盖时，还能闻见灶膛的暖。
清晨的阳光爬上窗台，照得罐口的糖霜泛出金芒，像撒了把碎太阳。阿婆推开窗，见楼下的野草莓藤爬满了花坛，红果坠在叶间，像朵朵视频里举着的糖葫芦。三楼的娃娃举着个小竹篮，正踮脚摘草莓，他娘在旁边扶着：“慢点摘，最大的那颗给朵朵妹妹留着。”阿婆往他篮里放了颗自己蒸的紫薯球：“让妹妹知道，城里的草莓混着薯香，甜得更稠。”
小杨送菜来时，筐里躺着串青葡萄，粒儿圆得像玻璃珠。“阿婆，俺娘说这葡萄要阴干了吃，甜得能粘住嘴。”他蹲在灶台边帮着摘葡萄，“小丫头打电话说，把您寄的花生糖敲成了碎，说要撒在新蒸的米糕上，这样每口都能咬到太奶奶的甜。”阿婆往他兜里塞了块紫薯馒头：“回你娘的话，就说她的葡萄鲜，我留了串青的，等寄东西时给小丫头捎去，让她尝尝带酸的甜。”
姑娘抱着罐柠檬膏来串门，是用新采的柠檬熬的，黄得像块琥珀。“阿婆，这膏冲水喝最润，”她帮着把葡萄装进陶罐，“您看这柠檬的酸混着紫薯的绵，像不像把夏天和秋天揉在了一起？”阿婆往膏里加了勺蜂蜜：“给朵朵寄的时候多放片薄荷，让她知道城里的热天也有凉丝丝的甜。”
芒种那天，阿婆收到儿子寄来的包裹，里面是朵朵编的草绳，绳上拴着颗野草莓干，红得像颗小玛瑙。“妈，朵朵说这是‘牵家绳’，拴着太奶奶的篮，就不会走丢了。”儿子在电话里笑，“她还把茶籽榨的油抹在了绳上，说这样风吹日晒都不会断。”阿婆把草绳系在竹篮把上，油香混着草的清，像小丫头拽着她的手在田埂上跑。
视频里，朵朵举着块米糕，糕上撒着花生糖碎。“太奶奶，这是‘粘家糕’，”小丫头举着糕在院里转圈，“奶奶说糖碎粘在糕上，就像太奶奶的牵挂粘在我心上。”她背后的晒谷场上晒着新麦，父亲在镜头外喊：“朵朵，给太奶奶看看你晒的茶！”阿婆指着窗台的茶叶罐：“太奶奶也晒了薄荷，等你来了就着米糕吃，让凉和甜在嘴里打架。”
夏至那天，小区的百家宴摆了长桌，阿婆的紫薯馒头被抢着拿，小杨的阴干葡萄甜得粘牙，姑娘的柠檬膏水沁心凉，三楼的媳妇煮了绿豆汤，说放了阿婆给的薄荷。有人说阿婆的馒头里有土地的实，有人说小杨的葡萄带着阳光的暖，阿婆忽然觉得，这满桌的味道，都是从一个灶眼里漫出来的烟——你缠着我的甜，我绕着你的香，混在一起，就成了拆不散的家。
夜里，阿婆把两个布袋并排挂在床头，城里的布袋装着柠檬膏、紫薯干、薄荷糖；山里的布袋想必盛着米糕、野草莓、新晒的茶叶。月光落在上面，蓝印花布的纹路里浮着层银，风一吹，布袋轻轻晃，像两个在说悄悄话的老人。她仿佛看见大别山的灶台上，朵朵正往布袋里塞米糕，小辫梢沾着糖碎，小嘴里念叨着：“一片是太奶奶的灶火，两片是城里的果香，三片是岁月再长，绳不断家就不散……”
厨房的灯亮到后半夜，阿婆在给米糕装盒，盒底垫了层艾草叶。她往盒里又塞了块花生糖——让小丫头知道，灶膛里的余烬会熄，但那些藏在针脚里、味道里、声响里的暖，会像罐口的糖霜，被岁月的光一直照着，慢慢酿成比蜜糖还稠的家，酿成无论隔着多少春秋，都能甜到心尖的岁月。
灶膛里的余烬彻底暗下去时，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阿婆摸着竹篮把上的草绳，忽然明白，所谓家，不过是有人在灶前守着余烬，有人在远方盼着暖光，两个布袋在风中晃啊晃，就把山水晃成了街坊，把岁月晃成了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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