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之把那片紫藤花瓣夹进植物图鉴时，林砚舟正趴在桌上研究女儿的算术本。他的手指在"3+5=8"的算式上反复摩挲，忽然抬头笑："阿砚你看，像不像我们数过的银杏果？"
窗外的雨又开始下了，打在紫藤架上沙沙作响。护工说这是入春以来最大的一场雨，院里新栽的银杏苗怕是要遭殃。陈砚之刚站起身，就被他攥住了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固执。
"要去看看。"他指着窗外，眼里的光忽明忽暗，"不能让雨水打坏叶子。"陈砚之望着他孩子气的执拗，忽然想起那年台风天，他冒雨跑回学校，只为把她晾在走廊的速写本收回来，衬衫湿透贴在背上，手里却举着本完好无损的画纸。
女儿撑着伞跑在前面，小小的身影在雨幕里晃动。林砚舟紧紧攥着陈砚之的手，脚步踉跄却不肯放慢，像个怕被丢下的孩子。他的掌心潮热，布满细密的纹路，陈砚之忽然发现，那些纹路竟和银杏叶的叶脉惊人地相似——二十年前他总说，掌纹是老天爷画的地图，顺着纹路走，就能找到想找的人。
银杏苗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泥土溅湿了女儿的校服裤。林砚舟蹲下身，用枯瘦的手指把歪倒的树苗扶直，又从口袋里摸出块手帕，小心翼翼地擦掉叶片上的泥点。"要轻轻的。"他转头对女儿说，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就像阿砚擦画笔那样。"
陈砚之望着他佝偻的背影，忽然想起自己视力模糊后，第一次打翻调色盘的情景。颜料溅满画纸时，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了整整一天，是他蹲在地上，一片一片捡起碎颜料块："你看，红色和黄色混在一起，像不像秋天的银杏？"那天他用捡来的颜料块，在她手背上拼出了片小小的银杏叶。
雨停时，天边透出淡淡的虹。林砚舟坐在石凳上，把女儿的算术本摊在膝盖上，用彩笔在空白处画树。树干歪歪扭扭，枝条却画得格外认真，每个分叉处都点着小小的圆点。"这是年轮。"他指着画纸对女儿说，"一圈是一年，等数到第十圈，我们就可以摘银杏果了。"
女儿趴在他膝头数圆点，忽然指着他的手："爷爷的手背上也有圈圈。"陈砚之凑近才看清，他手背上有块浅褐色的疤痕，是当年为她摘石榴时被枝桠划破的，愈合后留下圈状的印记。"这是老天爷画的年轮。"他得意地晃了晃手，"说我守着阿砚，已经很多很多年了。"
护工送来晚饭时，林砚舟正把算术本往怀里塞。"要给阿砚看。"他警惕地护着画纸，像守护什么稀世珍宝。陈砚之接过本子时，指尖触到纸页间夹着的硬物——是枚磨得发亮的银杏叶书签，边缘刻着极小的字，凑到灯下才看清是"第1825天"。
她忽然想起护工说的话："林先生床头柜里有个铁盒子，装满了这样的书签。有的刻着日期，有的画着星星，最近的一枚上面，画着只戴眼镜的兔子。"护工说他记不清日子的时候，就会把书签排成排，从窗台一直铺到床边，像在铺一条通往过去的路。
夜里的养老院格外安静，只有走廊尽头的挂钟在滴答作响。陈砚之坐在床边，看林砚舟对着那本植物图鉴喃喃自语。他的手指在"银杏"词条上反复摩挲，忽然指着其中一行字笑出声："你看，它的花语是'永恒的爱'。"
陈砚之的喉咙忽然发紧。那年她视力下降最快的时候，曾歇斯底里地摔碎了所有画笔，说再也画不出像样的春天。是他把碎笔捡起来，用胶水一点点粘好："画不出来也没关系，"他抱着她发抖的肩膀，"我替你记着颜色。樱花是粉白色的，像你害羞时的脸；银杏是金黄色的，像秋天落在你发间的阳光。"
手机在掌心震动，是眼科医生发来的消息：新的治疗方案有了进展，或许能延缓视力衰退。陈砚之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忽然想去画室看看。她已经很久没去过那个堆满画具的房间，最后一次拿起画笔时，女儿刚上幼儿园，画纸上的石榴树还能看出清晰的轮廓。
林砚舟不知何时醒了，正趴在床边看她的手机。"要画画吗？"他指着屏幕上的消息，眼里忽然迸出光亮，"我知道省图的台灯很亮，我们可以去那里。"陈砚之望着他认真的侧脸，忽然想起他信里写过的话："就算你看不清颜色也没关系，我可以当你的眼睛。你说要画哪里，我就替你记住所有细节。"
清晨的阳光穿过紫藤架时，陈砚之牵着林砚舟的手，慢慢走在养老院的小径上。女儿背着画板跟在后面，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林砚舟的脚步依然踉跄，却走得格外坚定，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像握着一团永不熄灭的炭火。
经过那棵银杏苗时，他忽然停住脚步，弯腰在泥土里摸索。片刻后，他举起一枚沾着泥的银杏果，像举着什么了不起的宝贝："你看，它结果了。"陈砚之望着那枚青绿色的果实，忽然想起他埋种子时说的话："银杏结果要十年，可我等得起。就像等你愿意重新拿起画笔那样，多久都愿意。"
女儿把画板架在石桌上，递来一支画笔。陈砚之犹豫着接过，指尖触到笔杆的瞬间，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把这支画笔塞进她手里："阿砚的手，是为画画而生的。"阳光落在画纸上，投下三道交叠的影子——佝偻的老人，握笔的妇人，和举着调色盘的小姑娘，像幅被时光定格的全家福。
林砚舟的手指在画纸上轻轻滑动，帮她调整着画笔的角度。"这里要画棵樱花树。"他轻声说，指尖点在纸页中央，"旁边是银杏树，年轮要画得清楚些。"陈砚之望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明白，有些记忆从不需要被看清，因为早已刻进了掌纹里，长成了时光的年轮——一圈是牵挂，一圈是等待，圈圈都围着同一个名字，在岁月里生生不息。
画笔在纸上落下第一笔时，陈砚之忽然笑了。或许她永远也看不清最终的画面，但掌心传来的温度，耳边熟悉的声音，还有风中飘来的紫藤花香，都在告诉她：春天就在这里，在他掌纹的年轮里，在从未褪色的约定里，在他们共同描摹的时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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