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的血脉被硬生生掐断,如同巨人轰然倒下,扬起的尘埃裹挟着死亡与恐慌,迅速弥漫开来,席卷了整个江南,并如贪婪的瘟疫般向着京畿之地疯狂蔓延。
扬州码头的冲天火光和滚滚浓烟,不过是这场塌天大祸的第一个狰狞伤口。运河瘫痪的消息,比任何八百里加急的驿马更快,乘着无形的恐惧之风,一夜之间便刮遍了所有依赖这条黄金水道生存的州府城池。恐慌,如同跗骨之蛆,瞬间钻入了每一个升斗小民的心底。
天色未明,寒意刺骨。苏州城内,“裕丰米行”那两扇厚重的榆木门板前,早已排起了蜿蜒曲折、看不到尽头的长龙。人们裹着单薄的冬衣,在料峭的晨风里瑟瑟发抖,一张张面黄肌瘦的脸上,只余下麻木的等待和对最后一点生存希望的饥渴。孩童蜷缩在母亲冰冷的怀里,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只剩下微弱的抽噎。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和压抑的咳嗽声此起彼伏。
“吱呀——”
沉重的门板终于被拉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米行伙计那张油滑的脸探了出来,三角眼扫过门外黑压压、充满绝望期盼的人群,非但没有半分怜悯,反而扯出一个混杂着不耐与贪婪的冷笑。他尖着嗓子,像唱戏般拖长了调子,报出的数字却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每一个人的耳膜:
“听真喽——上等粳米,一斗——八百文!”
“糙米!六百文一斗!要买的赶紧!过了午时,还得涨!”
死寂瞬间被打破!
“八百文?!”
“老天爷啊!昨天…昨天不才三百文吗?!”
“六百文?这是要我们全家的命啊!!”
“黑心肝的畜生!你们不得好死!!”
“没活路了!真没活路了!!”
绝望的哭嚎、愤怒的咒骂、濒死的哀鸣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米行门前脆弱的秩序。人群像被投入滚油的鱼,剧烈地沸腾、涌动、推搡。有人瘫软在地,捶胸顿足;有人双目赤红,攥紧了拳头,仇恨的目光死死钉在那道缝隙里伙计那张令人憎恶的脸上。一个枯瘦如柴的老汉,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仅有的几十个铜板,浑浊的老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砸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这点钱,连半斗糙米都买不到了。他身后抱着婴儿的妇人,眼神空洞地望着那扇只开了一条缝的门,仿佛望着一座无法逾越的冰山。
与此同时,在城西深巷一座高墙环绕、守卫森严的巨大粮仓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厚重的仓门紧闭,隔绝了外面的凄风苦雨与绝望哭喊。仓廪深处,并非堆满救命粮食的拥挤,反而留出了空旷之地。几盏气死风灯悬挂在粗大的梁柱上,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了几个围坐在紫檀木八仙桌旁的身影。
桌上摆着精致的苏式糕点、温得恰到好处的黄酒,空气中弥漫着酒香与一种令人作呕的铜臭气息。几个身着绫罗绸缎、满面油光的粮商,正推杯换盏,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扬州惨剧带来的恐慌,反而洋溢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兴奋与贪婪。
“哈哈哈!天赐良机!运河一断,这白花花的大米,就是真金白银!”一个肥头大耳的胖子,姓朱,狠狠咬了一口手中的蟹黄包,油汁顺着嘴角流下,他毫不在意地用手背一抹,眼中精光四射。
“朱兄所言极是!”旁边一个瘦高个,姓钱,捻着几根稀疏的山羊胡,阴恻恻地笑道,“那些泥腿子,饿得眼睛发绿才好!他们越是哭嚎,这米就越金贵!捂紧了!一粒也不许贱卖!告诉下面,哪个铺子敢私自降价,老子扒了他的皮!”
“放心,钱爷。”另一个矮胖的中年人,姓孙,端起酒杯,对着上首一位身着低调却质地极佳月白杭绸长衫、面容沉稳的中年人恭敬地敬了敬,“京里张大人那边,还有几位州府里的‘朋友’,早就打点妥当了。官府查仓?哼,不过是走走过场,查不到咱们头上。张大人虽暂时不便,但树大根深,余威尚在,护住咱们这点营生,绰绰有余!” 他口中的“张大人”,自然是指虽已下狱却势力盘根错节的张珩。
那月白长衫的中年人,正是张珩余党在江南粮道的重要代理人,姓李。他矜持地抿了一口酒,放下酒杯,声音不高,却带着掌控一切的笃定:“稍安勿躁。让外面的火,再烧旺些。等那些泥腿子饿得开始卖儿鬻女,等流民像蝗虫一样多起来,把京城的路都堵了……那时候,价钱,”他伸出三根手指,慢悠悠地在众人眼前晃了晃,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还能再翻上这么一番!”
密室中响起一片心照不宣的、压抑的得意笑声。昏黄的灯光在他们贪婪扭曲的脸上跳动,如同地狱里窥伺人间的恶鬼。他们口中的数字,是无数百姓的性命堆砌的金山。
恐慌在饥饿的催化下,迅速发酵成了燎原的野火,最终点燃了绝望者眼中最后一丝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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