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照临离京那日,天空阴沉得如同泼墨。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城楼,细密的雪粒被朔风卷着,打在脸上如同刀割。东方宸不顾劝阻,执意亲自送至城门口。寒风卷起他明黄色的龙袍下摆,猎猎作响。
马车早已备好,车辕上积了一层薄雪。殷照临披着一件厚重的玄狐大氅,衬得脸色愈发苍白。东方宸扒着车窗,像个送兄长远行的弟弟,絮絮叨叨,鼻尖冻得通红:
“暖炉带了吗?就那个黄铜的,里面多加几块银霜炭!江南那鬼地方,湿冷湿冷的,寒气能钻进骨头缝里!晚上睡觉前必须用热水泡脚!朕……朕让人给你装了满满一车的生姜和艾草,记得让随从煮水给你泡!还有……”
他顿了顿,看着殷照临略显无奈却耐心倾听的神情,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不舍和担忧:“到了那边,无论多忙,每天……至少给朕写封信报个平安……遇到难处,别自己一个人扛着,朕……”
“陛下。”殷照临打断他过于忧切的叮嘱,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塞进东方宸冰冷的手中,“这个,您留着。”
入手温润微凉。是一枚通体无暇的羊脂白玉佩,触手生温,上面用古篆体刻着一个清隽的“临”字——这是殷照临自束发之年便随身佩戴的护身符,从未离身。
“臣走了。陛下保重。”殷照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少年此刻担忧的眉眼刻入心底,随即放下厚重的车帘,隔绝了车外呼啸的风雪,也隔绝了东方宸恋恋不舍的目光。
马车在禁军的护卫下,缓缓驶离城门,车轮碾过厚厚的积雪,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咯吱声。殷照临靠在柔软却冰冷的车壁上,听着那声音由清晰变得模糊,最终消失在风雪深处。紧绷的神经一旦松懈,强压下的疲惫与寒意便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他猛地蜷缩起身子,压抑地、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喘都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撕裂掏空。
他怀里确实揣着那个沉甸甸的黄铜暖炉,是东方宸硬塞给他的,炉壁还残留着少年掌心滚烫的温度。然而,这点微弱的热量,对于他那被寒毒侵蚀多年、早已千疮百孔的肺腑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彻骨的寒意如同跗骨之蛆,从骨髓深处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暖炉的热力根本无法触及。
离京前,太医院院判曾避开东方宸,私下对他坦言:“王爷,恕老臣直言,您这肺腑旧疾,经年累月,寒毒已深……此次心脉再遭重创,恐已……油尽灯枯之兆。若能安心静养,或可延寿三载,若再劳心劳力,受寒受累……”后面的话,院判没有说,但那沉重的叹息已说明一切。殷照临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宣判,没有告诉东方宸。他怕那双总是盛满担忧和赤诚的眼睛,会因为绝望而黯淡下去。他只想在有限的时间里,替那孩子,替这摇摇欲坠的江山,再多撑一撑。
马车在风雪中艰难跋涉了整整七日,才抵达满目疮痍的扬州。昔日繁华的码头如今一片狼藉,巨大的木梁断裂坍塌,焦黑的船板冻结在浑浊的冰水里,如同巨兽腐朽的骸骨。临时搭建的简陋窝棚挤满了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漕工,他们裹着破旧的棉絮,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当看到那辆风尘仆仆却依旧透着威严的马车停下,看到那个披着玄狐大氅、脸色苍白却身姿挺拔的身影在随从搀扶下走出时,人群先是死寂般的沉默。
“王……王爷?是王爷来了!”一个须发皆白、脸上布满冻疮的老漕工颤巍巍地站起身,浑浊的老眼瞬间涌出泪水,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雪地里,“王爷!您可算来了!我们……我们有救了啊!”
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压抑的悲泣和带着希望的呼喊瞬间在人群中爆发开来。无数漕工挣扎着跪倒,如同风吹倒的麦浪。
殷照临强压下喉间的腥甜,快步上前,亲自扶起那位老泪纵横的老把头。他的手冻得像冰,指关节因冻疮而肿得发亮,触碰到老把头同样冰冷粗糙的手时,两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张把头,快请起,大家都起来说话。”他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能安定人心的力量,“先给弟兄们弄些热汤热水,暖暖身子。”
老把头抹着眼泪,声音哽咽:“王爷……仓库……仓库里最后一点存粮,都被那些天杀的奸商勾结官府抢走了!连……连生火的柴都快没了!弟兄们……快撑不住了……”
殷照临点点头,没有丝毫犹豫,从怀中取出一枚乌沉沉的玄铁令牌,递给身旁的心腹侍卫:“去城南‘丰泰号’扬州分号,找沈东家。告诉他,殷某要借粮五十石,上好的木炭三十车。账,记在我名下。”
老把头闻言大惊失色,急忙劝阻:“王爷!沈东家虽说……可如今这光景,米价比金子还贵!五十石粮……那可不是小数目!他……”他担心沈东家会趁机刁难,甚至翻脸不认人。
“无妨。”殷照临语气平淡,目光扫过那些在寒风中冻得嘴唇发紫的漕工,最终落在远处被炸毁的主码头残骸上,“当年督建这主码头时,沈老东家不慎坠河,是张把头您带着十几个弟兄,在腊月的冰水里泡了半个时辰,才把人捞上来,为此还冻坏了好几个兄弟的腿脚。这份恩情,沈家一直记着。”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带着洞悉人心的力量,“沈东家是聪明人,更是个念旧情的人。他会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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