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之内,炭火煨得极旺,空气里弥漫着松木燃烧的暖香和一丝若有似无的墨香。窗外,细雪无声,天地间一片素裹银装,更衬得这方寸之地暖意融融,隔绝了外界的严寒与喧嚣。
小几上,奏折堆积如山,虽已批阅了大半,但那剩余的部分,依旧像沉甸甸的石头,压在殷照临的心头。他端坐于紫檀木书案前,背脊挺得笔直,仿佛要以此撑住身体深处蔓延的虚弱。朱笔在他修长却略显苍白的手指间稳稳移动,落下一个个遒劲有力的批示。然而,专注之下,那层刻意维持的从容表象正一点点被侵蚀。
小半个时辰过去,那暖意已从舒适变成了负担。一层细密晶莹的汗珠,悄然渗出,爬满了殷照临光洁的额角,又顺着鬓角滑落,洇湿了领口处一丝墨色的锦缎。他原本略显清透的脸颊,因久坐的疲惫和精神的极度集中,泛起了一层不正常的潮红,如同雪地里突兀绽放的两朵薄樱,艳丽却脆弱。呼吸,也不知不觉间变得沉重了些许,每一次吸气都带着不易察觉的短促,每一次呼气都似乎比之前更费力一分。他微微蹙着眉,强行压下喉咙深处一丝痒意,目光紧紧锁在手中那份关于北境粮草调拨的急报上,那关乎着数万戍边将士能否熬过这个严冬。
东方宸刚批完一份冗长的河道疏浚章程,搁下笔,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他习惯性地抬眼,目光越过堆积的奏疏,落在对面那个沉浸于政务的身影上。然而,那目光触及殷照临面庞的瞬间,便如同被无形的钉子钉住,再也移不开分毫。
他看到的是怎样的景象?
是那刺目的、与周遭暖意格格不入的潮红!
是那额角、鬓边亮晶晶、不断汇聚的汗珠!
是那微微翕动、显出艰难气息的鼻翼!
是那紧抿着、透出强行忍耐的薄唇!
一股焦灼的火焰“腾”地一下从东方宸心底窜起,瞬间烧尽了批阅奏折带来的些许疲惫,只剩下尖锐的疼惜和无法抑制的怒气——对他不爱惜自己身体的怒气!
“啪嗒!”一声轻响,东方宸手中的笔被他随意扔在砚台上,墨汁溅出几点星子。他霍然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不容抗拒的气势,几步便跨到了殷照临的书案前。他甚至没给殷照临任何反应的机会,更没有一句言语上的铺垫,就那么不由分说地、带着一丝强硬,劈手便将殷照临紧握在指间的朱笔抽了出来!
朱笔上温热的触感,以及指尖相触时感受到的那份异常的灼烫,都让东方宸的心猛地一沉。
“好了!”东方宸的声音不高,却沉甸甸的,带着金石般的质地,在暖阁里掷地有声,不容置疑地切断了所有思绪,“今日到此为止。歇会儿。”他看也不看,反手就将那支象征着权力与责任的朱笔,“啪”地一声,远远地搁在了窗边的条案上,仿佛那是什么惹人厌烦的物件。
殷照临正全神贯注于奏报中关于粮草运输路线的关键抉择,笔尖悬停,思绪如弦紧绷。这突如其来的打断,让他整个人都怔住了。手中骤然一空,那份悬而未决的焦虑感瞬间被更大的错愕和茫然取代。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向东方宸,清澈的眼底带着一丝被打断的不解和尚未散去的专注:“可是……”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案头那叠未批的奏疏,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还有不少紧要的……”
“不差这一时半刻!”东方宸斩钉截铁地打断他,语气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他俯视着坐在软椅上的殷照临,看着他被汗浸湿的鬓角,看着他因潮红而异常脆弱的面容,那强压下去的怒火混合着深切的担忧,终于冲破了惯常的克制,化作了严厉的训斥。他刻意板起脸,眉峰紧锁,眼神锐利如刀,试图用帝王的威仪去震慑这个不听话的病人。
“你的身子要紧!”东方宸的声音提高了几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太医说了多少次?!要静养!不能劳神!不能忧思过度!朕的话,你是左耳进右耳出,还是压根儿就没放在心上?!你怎么总是不听朕的话?!”他几乎是低吼出来,那份佯装的怒意下,是呼之欲出的惊惧——他怕这盏摇曳的灯火,随时会被这过度的消耗彻底吹灭。
暖阁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炭火偶尔爆裂的轻响。东方宸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明显训斥口吻的话语,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殷照临心底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
他贵为帝王心腹,手握重权,几时被人如此当面斥责过?尤其是这般近乎于呵斥管教的口吻。一丝本能的窘迫和抗拒刚在心头升起,却在抬眼撞进东方宸眼眸深处的瞬间,彻底消散了。
那故作严肃板起的脸孔下,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哪里有什么真正的怒火?翻涌着的,是浓得化不开的忧虑,是深不见底的疼惜,是害怕失去的惊惶。那眼神像一张温暖的网,牢牢地包裹住他,驱散了所有的寒意和不适。那份毫不掩饰的、纯粹以他身体安危为重的关切,像一股暖流,瞬间涌遍了四肢百骸,熨帖得心口都微微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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