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朔风卷着碎雪,抽打在朱红宫墙上。通往司礼监值房的幽长夹道,在禁苑深处倍显寂静。太子东方澈裹紧厚实银狐裘斗篷,仍觉湿寒侵骨。靴底踩覆霜青石,“咯吱”声敲打心弦。宫墙隔绝了上元喧嚣暖光,只余深宫陈腐尘埃气。一丝少年失落感滑落。
值房内,炭盆火光微弱,映照堆积如山的卷宗,投下沉默巨影。澈儿坐冰冷紫檀椅,指尖微僵。他深吸气,翻开面前厚重账册——《靖安三年南直隶河道清淤支用总录》。陈旧纸张霉味混合墨香。这是父皇所授,触摸帝国肌理的第一课。
“理政如抽丝,不可急躁……”殷照临清冷声仿佛在耳。
“民力所系,尽在此间……”父皇话语沉甸甸。
他沉下心,紫毫蘸墨,逐行核对。数字名目枯燥。时间流逝。当目光扫过“采买青石条十万方”支出项,指尖猛地顿住!
单价“每方纹银三两二钱”无误。然下方一行小字,刺入眼帘:
“……**实收青石八万方,有司验讫。**”
八万方?!
澈儿心跳骤停!急前翻总支出:“支采买青石条十万方银,计三十二万两。”白纸黑字!
十万方的钱,只买了八万方石头?!
那两万方石头的银子,六万四千两白银,何在?!
热血冲顶!眩晕袭来,非因寒冷,是极致的惊怒!账目不清,关乎朝廷法度,民力实效!他强压心潮,手指微颤急查关联。目光如探针搜寻。终在“物料入库签收簿”末页附页,“损耗核销单”上,刺目朱砂批注赫然:
“靖安三年冬月,南直隶河道署转运途中,遇风浪沉船,损毁青石条两万方,特此核销。”
朱砂鲜红!
澈儿死死盯住那行字,瞳孔收缩!抓起案旁《靖安三年南直隶府志》,冻僵手指急切翻找——
找到了!
“……靖安三年冬月,南直隶境内,天朗气清,河道无冰封,无大风浪记录……”
“天朗气清,无大风浪”!
冰冷的惊怒瞬间焚尽寒意!晴天沉船?风浪?!弥天大谎!这朱砂批注,分明是遮掩之词!关乎朝廷法度威严与工程实效!
“啪——!”府志被狠狠合上!巨响在值房炸开,惊得侍立书吏一抖!澈儿猛地起身,杏黄袍袖带倒青瓷笔洗,“哐当”脆响,瓷片墨汁飞溅!
他俊秀脸庞紧绷,琥珀色瞳孔深处,第一次燃起属于储君、属于未来帝王的、冰冷而炽烈的决然之火!
就是这件狐裘……
一年前的上元夜,也是这般刺骨寒冷。
记忆闸门轰开,风雪倒灌。
同样是通往司礼监的夹道,风雪更大。还是皇子的澈儿,裹着簇新银狐裘,脸颊冻疼。宫外喧嚣是另一世界,此处死寂冰冷。
压抑撕心的咳嗽声从前方廊下传来。望去,司礼监老文书冯公公,蜷缩廊柱旁,如风干芦苇瑟瑟发抖。靛蓝旧袍洗白磨毛。裸露手背指关节,紫红溃破冻疮,脓水凝冰!
*嘶……* 酸涩冲鼻。澈儿认得这沉默如影的老人。
毫不犹豫,他解开系带。厚重皮毛离身瞬间,寒风如冰针扎透锦缎常服!激得他哆嗦,牙齿轻磕。
“冯公公?”声音清亮带强装沉稳。
老宦官惊抬头,看清杏黄常服尊贵面容,血色褪尽,惊恐欲爬起行礼,笨拙如濒死虾米。“太……太子殿下!奴、奴才该死!惊扰……”
“别动!”澈儿心头一酸,近乎命令低喝。抢步上前,在老人难以置信、几近瘫软的目光中,将带着体温、华贵温暖的狐裘,严实裹住佝偻冰冷身躯!
皮毛隔风。冯公公僵住,浑浊眼瞪极大,翻涌惊愕、茫然,及被超越卑微认知的暖意冲击的脆弱。枯瘦手指抓光滑皮毛,陌生奢侈的温暖烫得哆嗦。
“殿……殿下……万万使不得!折煞奴才……”语无伦次,浊泪堆眼角。
“穿着!”澈儿按住他挣扎的手。那手冰冷如铁,骨脆似折。“天寒地冻,顾惜身子。”语气缓,带少年柔软,“回头让司礼监添厚棉袍。这风,太刺骨。”
侧头吩咐冻青脸的小太监:“小顺子,去御膳房,速送滚热姜汤,足加老姜红糖!快!”小顺子飞奔而去。
做完这些,澈儿才感寒气肆虐,搓臂取暖。看老宦官身上宽大狐裘,看对方眼中复杂光芒——感激、惶恐、一丝卑微暖意……心头那点抱怨烟消云散。一种奇异温热的充实感悄然滋生。
一件狐裘罢了……暖一人,总比暖我一个强。
寒风卷过廊下,吹起杏黄常服下摆。
几乎同时,不远暖阁露台。
东方宸玄色常服,墨狐裘加身,负手而立,挺拔如雪中青松。寒风无碍。深邃目光穿透雕窗,落廊下澈儿年轻侧脸——看他毫不犹豫解裘披老宦,看他冻抖却挺直的脊背。良久,一丝清晰暖意浸润冷峻眉宇。
“澈儿这孩子……”低沉醇厚声打破寂静,带不易察觉的感慨,“天性中的这份温暖,对微末之人的体恤,倒是……比他母后当年煨在椒房殿的暖炉,还要热上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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