艮岳的风声,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早已割遍了汴京城的每个角落。风里,带着铁锈的腥味和未散的恐惧,盘旋在每一条青石板铺就的街巷上空。
周邦彦以身为饵,遁入密道,生死未卜。
他留在石壁上的血字,是留给这座腐朽王朝的战书,也是留给她的、最残酷的约定。
李师师什么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周邦演的名字,已经成了这座城市里一个不能被提起的禁忌,像一道刚刚结痂又被强行撕开的伤口,谁碰,谁死。
樊楼,听琴小筑。
往日里总点着安息香的雅间,此刻却弥漫着一股潮湿的、近乎发霉的死寂。
空气粘稠得像是要凝固,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了一团冰冷的浓雾。
哑婆像一尊门神,守在门外,她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野兽般的警惕,死死盯着廊道上每一个经过的人影。那些往日里见了李师师便点头哈腰、满脸堆笑的管事和仆役,此刻的眼神都像受惊的兔子,脚步匆匆,与她的目光一触,便立刻像被烫到一样慌忙避开。
整个樊楼,都成了一座华丽的孤岛。
李师师端坐窗前。
她没有看窗外禁军铁甲反射出的、令人心悸的寒光,也没有理会楼下传来的、刻意压低了声音的议论。她的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腰间那枚“拱圣”香囊上。
香囊依旧,内里的丝帛却重逾千斤。
她心中并无焦虑。焦虑是弱者的情绪,是无能为力的哀嚎。她的心,此刻像一口深冬的古井,冰冷,沉静,所有的波澜都被冻结在水面之下。只有在井底最深处,那无人能窥见的黑暗里,藏着一簇足以燎天的火。
开宝寺,辰时三刻。那是他们约好的死生之契。
可现在,城门已落,缇骑四出,汴京成了一座巨大的囚笼。她去不了。
他,还活着吗?
这个问题,像一根细小的冰针,偶尔会刺一下她的心脏,但随即就被更深沉的意志所融化。
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有恃无恐的蛮横,粗暴地碾碎了此处的寂静。那声音不像是在走路,更像是在用靴底一下下地跺着人心。
“砰!”
雅间的门,被一脚踹开。
木屑四溅。
应奉局提举,朱勔,带着一群气息凶悍的爪牙,如同一股浑浊的、散发着恶臭的浊流,灌满了整个房间。
朱勔的脸因亢奋而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潮红,眼神却阴冷如蛇。他刚从艮岳的混乱中脱身,官袍的下摆还沾着清晨的露水与尚未干透的泥尘,像一条刚从坟里爬出来的狗,急于向世人证明自己还活着,而且活得很好。
“李大家,别来无恙啊。”
朱勔的声音又尖又细,一屁股坐在李师师对面,那张肥腻的脸上挤出笑容,目光却像沾满油污的手,肆无忌惮地在她清丽的脸庞、纤细的脖颈和玲珑有致的身段上来回涂抹。
“本官听说,周邦彦那个逆贼,与李大家……是入幕之宾?”
李师师心中杀机一闪而过,快得像刀锋上反射的寒光,但面上却依旧如春水解冻,波澜不惊。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朱勔的注视,淡淡开口:“朱提举说笑了,民女只是个卖唱的,依附权贵尚且不及,如何敢与朝廷钦犯沾上半点干系。”
“哦?”朱勔拖长了音调,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弧度,仿佛在欣赏猎物最后的挣扎,“汴京城里的石头都知道,那周邦彦为你一掷千金,为你得罪权贵。李大家,你这话说出来,自己信吗?”
他顿了顿,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那声音像毒蛇吐信:“本官知道,外面有些风言风语,说我应奉局要倒了,说我朱勔要失势了。今日把各位请来,就是让大家吃个定心丸!”
他猛地一拍桌子,茶杯被震得跳起,滚烫的茶水泼洒而出,在他的手背上留下一点红痕,他却毫不在意。
“李师师!本官给你指条明路!”他站起身,像一头被激怒的野猪,在狭小的空间里踱步,声音里淬满了毒,“说出那逆贼的下落,本官保你荣华富贵!圣上那边,我替你美言几句,你依旧是这汴京城里风光无限的李大家!你若不从……本官倒是要看看,这汴京城里,谁还敢保你!”
李师师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幽深的阴影,遮住了所有的情绪。
“民女,确实不知。”
朱勔脸上的笑容,一寸寸凝固,碎裂,化为一片狰狞的阴霾。
“敬酒不吃,想吃罚酒!”他猛地转身,目光如两根烧红的铁钎,要烙进李师师的眼睛里,“本官今夜,要在樊楼大宴百官!就是要让那些藏在阴沟里的老鼠看看,有本官在,这大宋的天,塌不下来!”
“而你,李大家,要在宴上抚琴助兴。”他的语气充满了不容置喙的命令。
“你若弹得好,本官重重有赏。若弹得不好……”他没有说下去,只是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那贪婪的笑意,比任何威胁都更令人作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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