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楼的雪,下得像一封哭丧的帛书。
悄然无声。
却又沉重得能压垮人心。
琉璃瓦上的喧嚣与浮华,被这漫天素白一丝丝地掩盖。
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血色,提前铺上一层洁净的裹尸布。
这雪不是寻常的冬雪,带着一股湿冷黏腻的寒气,落在人脸上,像是冤魂冰冷的指尖在轻抚。
雅间之内,暖炉里的银霜炭烧得正旺,哔剥作响。
却驱不散李师师身上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寒意。
她怀中那把常年伴身的花梨木琵琶,此刻触手冰冷。
像一块浸过冬日汴河死水的玄铁。
她的指尖每一次拂过琴弦,都像是在自己的心尖上,用最锋利的刀,缓缓划开一道口子。
血流不止。
却无人得见。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包裹在华美指套下的指腹,早已因为长时间的按压而变得麻木,甚至隐隐作痛。
明面上,她奏的是《采桑子》。
曲调哀婉凄切,如泣如诉。
每一个音符都像一滴凝结的泪珠,从弦上滚落,砸在听者的心坎上。
这曲子,她唱了千百遍,每一次都是为了迎合那些附庸风雅的达官显贵。
但今夜不同。
今夜的《采桑子》,仿佛在为那些因“西城括田所”而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百姓,唱一曲无处伸冤的悲歌。
然而,在这哀歌的皮囊之下,藏着的却是截然不同的骨骸。
在那看似随性的颤音与变调之中,暗含着她与漕帮演练了上百次的音律军令——
《破阵令》!
这不是仙法,更非玄术。
这是周邦彦呕心沥血,将拱圣营秘传的战阵之法,与汴河复杂的水文特点相结合,最终用音律的起承转合,构建出的一套最严酷、最精密的战场算学。
每一个变调,对应着一种船阵的聚散。
每一段急奏,代表着一个主攻的方位。
甚至连一个看似不经意的滑音,都是一个佯攻或后撤的信号。
这套军令,对于弹奏者的要求高到了极致。
不仅需要分毫不差的节奏掌控力,更需要强大的心神去支撑。
李师师的大脑,此刻就像一台飞速运转的算盘。
一边演绎着悲伤的曲调,一边在心中推演着水面上的战局变化。
随着最后一个高音如丝线般收紧,而后戛然而-止。
雅间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这突兀的静默,比任何声音都更令人心悸。
紧接着,樊楼四周,那些临街的窗格之内,一盏接一盏早已备好的“火莲灯”,被同时点亮。
灯笼的颜色,在短短数息之间,由寻常的暖黄,变为刺目不祥的血红。
仿佛整条街道,瞬间睁开了一双双嗜血的眼睛。
雅间的门被无声地推开。
一股混杂着雪水和铁锈味的寒风卷了进来。
漕帮帮主张横的身影,如一头蛰伏在暗影中的黑豹,悄然滑入。
他身后跟着几名气息悍勇的心腹,每个人的眼神都像淬了火的刀。
沉静。
却燃烧着决死的意志。
他们的手,都紧紧地按在腰间的刀柄上,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师师姑娘,兄弟们已全部就位。”
张横的声音压得极低,像一块刚刚从深水里捞起的石头,带着水汽与沉甸甸的杀意。
他说话时,眼睛却警惕地扫视着雅间内的每一个角落。
李师师没有多言,甚至没有看他。
她的目光依旧落在窗外那片无尽的黑暗中,仿佛要将那浓得化不开的夜色看穿。
她只是伸出纤细的手,将身边一个早已备好的、样式古朴的紫檀木盒,轻轻推到张横面前。
那木盒入手冰凉,上面雕刻着繁复的莲花纹路。
“这是‘血引茶针’。”
她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
“以拱圣营秘法,用七七四十九种至阳至刚的茶料,辅以数种激发人体潜能的虎狼之药,淬炼而成。”
“此针,非药,是毒。”
“以毒攻毒,以命换命。”
张横接过木盒,只觉得入手微沉。
他知道,这小小的木盒里装着的,不是什么灵丹妙药。
而是一份沉重到足以压垮任何人的嘱托。
是周邦彦最后的生机。
“周大人若倒下,若他……已无生机……”
李师师顿了顿,那双古井无波的眼底,终于闪过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脆弱。
像一片被狂风吹落的雪花,瞬间融化。
她紧紧地攥住了自己的衣袖,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命你最快、最信得过的兄弟,无论如何,要将此物刺入他后心‘神道穴’。”
“记住,只有一击的机会。”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稳住自己的声音。
“告诉他,他欠我的那半个炊饼,还没还。”
“让他……活下来,亲自还。”
话音未落。
“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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