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舵里,油灯的火苗在潮湿的空气中萎靡地摇曳。
光线在斑驳的舱壁上投下幢幢鬼影。
那昏黄的光晕,像一枚随时会在无尽黑暗中熄灭的鬼眼,冰冷地注视着舱内唯一的人。
周邦彦盘膝而坐。
后背传来的剧痛如附骨之疽,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五脏六腑,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铁蒺藜在他体内肆意搅动。
这是强行催发“拱圣遗术”后的反噬,一种从内而外、寸寸凌迟的酷刑。
他死死咬着牙,将那几欲脱口而出的呻吟嚼碎,和着血腥味的唾沫,生生咽回肚里。
十年了。
他早已习惯了疼痛。
疼痛,是唯一能让他感觉自己还活着的证明,是他在不良井那不见天日的阴沟里,对抗麻木的唯一方式。
他的面前,平摊着那张从辽人尸身上搜出的汴京舆图。
七十二个用朱砂标注的红点,如七十二道淌血的伤口,狰狞地烙印在大宋的心脏之上。
每一个红点,都曾是他闭着眼都能画出的名字:望春楼、清风口、安远门哨塔……
它们曾是父亲周御穷尽半生心血铸就的国之坚盾,是拱卫京畿、震慑四方的龙骨。
如今,这些龙骨被人一根根地、悄无声息地抽了出来,洗剥干净,陈列于市,公然叫卖。
这不是卖国。
周邦彦惨然一笑,笑意却比哭更冷。
这是在为大宋,精心筹备一场史无前例的肢解盛宴。
而他们这些所谓的忠臣良将,连被摆上餐盘的资格都没有,只能是宴席开始前,被清扫掉的尘埃。
一股彻骨的寒气从尾椎骨笔直蹿上天灵盖,瞬间冻僵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知道,不能再等了。
再等下去,待到冬至那天,金辽铁蹄踏破城门,整个汴京,乃至整个大宋,都将万劫不复。
可他又能做什么?
凭着这副内外交困、随时可能崩毁的残躯,带着身边仅剩的几条漕帮汉子,去冲击禁军与高俅死士重兵把守的弩炮阵地?
那不是赴死,是白白送死,是毫无意义的消耗。
他的指尖,在冰冷的舆图上缓缓划过。
那触感仿佛不是在触摸羊皮,而是在抚摸一具早已冰冷的、挚爱之人的遗体。
最终,他的手指停在了一个地方。
一个早已被从官方舆图上抹去,却深深烙在他灵魂深处的地方——
西山,皇家马场。
曾经的,拱圣营旧址。
“张大哥。”
他抬起头,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粗糙的砂纸在摩擦。
角落里默默擦拭佩刀的漕帮汉子张横霍然起身,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写满了担忧:“周爷,您吩咐。”
“今夜三更,我要去一趟西山马场。”
张横的脸色瞬间变了,他快步上前,压低声音道:“周爷,您这伤……再说,那地方现在是高俅的死士在管,明岗暗哨不下百人,就是个插翅难飞的龙潭虎穴!听说为了防备我们,连城门都提前一刻钟落锁了!”
“我必须去。”
周邦彦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片死寂的、不容置喙的坚决。
他看着张横,眼中是深不见底的冷静,冷静之下,却是足以焚尽一切的疯狂。
“去城东瓦子巷,给我放一把火。”
张横一愣:“声东击西?”
“不。”
周邦彦缓缓摇头,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高俅此人,自负多疑。他既然敢把辽瓷这种线索摆出来,就一定算到我会去查。西山马场那里,恐怕早就为我备好了上好的棺材,只等我自投罗网。”
“这把火,不是为了调虎离山,是告诉他们——”
“我来了。”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更重要的,是告诉‘我们的人’,我来了。”
“你去找瓦子巷口那棵最高的老槐树,用三长两短的节奏引火。这是当年父亲定下的‘帅令亲临’最高警讯,懂的人,自然会懂。”
……
子夜,寒鸦悲啼。
西山皇家马场,周邦彦像一道贴地潜行的鬼影。
他凭借着深入骨髓的肌肉记忆,在暗影中穿行。
行至一处假山后,背后的伤口猛然一阵抽搐,剧痛让他眼前发黑,险些发出一声闷哼。
他死死咬住嘴唇,将一口涌上喉头的腥甜血沫硬生生咽了回去,才避开了一队巡逻的死士。
狼狈,却致命。
他终于来到一片废弃的马厩后方,这里,曾是他父亲周御的帅帐所在。
拨开半人高的荒草,他在一块与周围并无二致的青石板前停下。
闭上双目,伸出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指尖,在冰冷的石板上细细摸索。
很快,一个熟悉的凹槽触感从指尖传来——弓印的形状。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将整个后背向后靠去,用尽全力撞向那块石板!
“噗嗤!”
后背刚刚结痂的伤口瞬间迸裂,滚烫的鲜血浸透了衣衫。
剧痛如潮水般涌来,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死死地用肩胛骨下方那个“弓印”烙印的位置,对准了石板上的凹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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