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内,龙涎香的烟气沉重得如同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那些雕梁画栋,平日里是赵佶引以为傲的大宋艺术巅峰。
此刻,在昏暗烛光下却投出狰狞扭曲的阴影,像一张无形的巨网,将他这位天子,牢牢困死其中。
光影在他脚下的金砖上交错,宛如锁链。
这里,早已不是他的宫殿。
而是一座用金玉和奢华堆砌而成的,世间最华美的囚笼。
宋徽宗赵佶,身着代表至高皇权的玄色龙袍,却像个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孤零零地坐在那张盘绕着九条金龙的御座上。
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方歙州龙尾砚。
那曾带给他无数创作灵感的温润触感,此刻却冰冷如顽石,丝毫无法平复他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
烦躁。
一种前所未有的烦躁感,像无数蚂蚁在他心头啃噬。
应奉局那场冲天大火,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他脸上,将他粉饰的太平烧得面目全非。
火光燃尽了他最后的自欺欺人。
李师师血衣直谏的场景,至今仍像烙印般刻在他脑海。
尤其是那双眼睛。
清亮,决绝,又带着无尽的哀伤。
那眼神仿佛在问他:陛下,这便是你想要的盛世吗?
还有汴河之上,那由无数冰裂组成的狼首图腾,充满了不祥的挑衅。
那是对他的嘲笑,对大宋的蔑视。
一桩桩,一件件,都在无情地撞击着他那颗被艺术和享乐浸泡得有些脆弱的心。
他亲手用瘦金体描绘的盛世长卷,被这些血淋淋的现实,撕开了一道道触目惊心的口子。
他甚至能闻到,空气中除了龙涎香,还飘散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与焦糊味,那是从城中飘来的,属于万民的哀嚎。
一种被命运扼住咽喉的窒息感,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身下坐着的不是象征万里江山的龙椅,而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岩浆就在脚下翻滚。
而他,这位九五之尊,竟无处可逃。
“陛下,太师蔡京求见。”
内侍杨戬那尖细的声音,是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殿内的死寂。
来了。
赵佶心中一沉。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他知道,蔡京此时前来,不是分忧,是施压。是来摘取那颗用大火和鲜血催熟的,最恶毒的果实。
“宣。”
赵佶从喉咙深处挤出这个字,声音里透着一股无法掩饰的疲惫。
片刻后,须发皆白的蔡京,步履蹒跚地走进大殿。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踏得极稳,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冰冷的地砖,而是大宋的朝堂与人心。
他那看似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洞悉一切的精光,以及一丝隐藏得极深的,对御座上那个年轻人的轻蔑。
他身后,两名小太监躬着身,小心翼翼地抬着一个蒙着明黄绸布的巨大鸟笼。
那绸布的颜色,几乎与帝王的龙袍无异。
这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僭越。一种赤裸裸的示威。
“老臣,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蔡京跪倒在地,声音里带着一种被精心拿捏过的虔诚与悲悯,仿佛他才是那个为国为民、心力交瘁的忠臣。
“冬至祭天在即,老臣夜观天象,见紫微星暗淡,有妖星犯帝座,实乃国运不宁之兆啊。”
他一开口,便将所有的灾祸,归结于天意。
赵佶冷眼看着他,没有说话。
蔡京顿了顿,用一种悲天悯人的语调继续说道:
“幸得上天垂怜,辽国于长白山深处,捕获祥瑞一只,名曰‘雪凰’。”
“辽使闻讯,不敢独占天恩,特星夜兼程送抵汴京,为我大宋祈福,为陛下贺冬!”
“此乃天降异象,昭示陛下顺天应人,天命所归,必可保江山社稷永固!”
话音一落,他便对身后的小太监阴冷地使了个眼色。
黄绸布被猛地揭开。
一道刺眼的、毫无生机的白光,瞬间充斥了赵佶的眼帘。
一只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毛的巨鸟,赫然出现在笼中。
那鸟的形态酷似山鸡,体型却大了数倍,尾羽极长,在烛光下泛着一层惨淡的光晕。
“此乃‘雪凰’!”
蔡京的声音里充满了狂热。
“凤凰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非明君不降。今‘雪凰’降世,正应我大宋与大辽永结同好,此乃天命所归,陛下!”
“祥瑞一出,定能消弭灾厄,我大宋必将国运昌隆,万民安泰!”
赵佶的目光,像被钉子钉住一般,死死地落在那只所谓的“雪凰”身上。
身为一个将艺术视作生命的帝王,他对色彩、形态、质感的敏感,早已超越世人。
这白色……
不对。
这白色,让他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生理性不适。
它不是初雪的洁白,没有那种轻盈与纯粹。
它不是宣纸的莹白,没有那种温润与质感。
它更不是白瓷的润白,没有那种光泽与灵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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