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毫发无伤的士兵指责一个浑身浴血的将军
血锈味在暮色里凝结成铁腥的痂。残阳将碎金泼在焦土上,那些被马蹄碾碎的矢车菊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像极了方才被箭雨贯穿的年轻斥候蜷缩在泥地里的模样。
青铜护心镜裂开蛛网状的纹路,将将军半张脸割裂成明暗两重天。他左肩的犀牛皮甲像是被猛兽撕咬过,暗红的血渍顺着锁子甲缝隙蜿蜒,在精铁护腕上凝成豆大的珠子。可那双嵌在血污里的眸子却亮得骇人,仿佛淬了火的白刃——此刻正死死盯着面前铠甲锃亮的年轻人。
“您连佩剑都折断了。“士兵用剑鞘挑起地上半截断刃,寒光映出他眉骨处未擦净的血迹。这柄制式长剑本该插在将军腰间,此刻却沾着不知道哪个无名小卒的黑血,剑脊上还缠着半片染血的鸦羽。
将军忽然低笑起来,震得胸甲发出空洞的回响。他解下崩裂的护额随手扔开,露出额角狰狞的刀疤。那疤痕像条蜈蚣在眉间蠕动,随着肌肉牵动突然渗出血珠:“你当真以为,本帅的剑是为斩敌而铸?“
沙尘从残破的鹿砦后漫过来,裹着血腥气钻进士兵甲胄的接缝处。他下意识后退半步,鹿皮靴碾碎了半朵将败未败的矢车菊。这个发现让他喉头发紧——方圆十丈内,所有战地黄花都带着整齐的切痕,就像被精心修剪过的阵亡名单。
“三日前子时,中军帐漏风的牛皮帘在抖。“士兵的指甲深深陷进剑柄缠绳,指节泛出青白。他记得那夜暴雨冲刷着鹿角拒马,冰凉的雨水顺着护颈流进锁子甲内衬,“二十七道军令旗,您亲手烧了二十三面。“
将军的瞳孔骤然收缩,仿佛有火星溅进深潭。他缓缓抬起右手,铁护腕撞在断裂的护肩上,叮当作响。这个动作让士兵想起去年冬猎时见过的雪豹,当利爪撕开岩羊肚腹时,那双金瞳也会泛起同样的钝光。
“当年在雁门关,你也是这么问先帝。“将军突然用染血的手指抹过眼尾刀疤,陈年旧伤裂开细纹,“说本帅的陌刀砍偏了十五度,害得先锋营的将士们成了胡骑箭靶。“他向前逼近半步,腐坏的铠甲簌簌剥落,露出内层深可见骨的旧疤,“后来你才知道,那十五度偏差救了你八百袍泽。“
士兵的喉结剧烈滚动。他想起半月前那个血月夜,将军独自站在点将台最高处,对着西北干涸的河道挥剑三小时。当时以为那是魔怔,现在想来,分明是在演练某种从未载入兵书的阵法。
“看见那个豁口了吗?“将军扯开染血的战袍,露出胸腹狰狞的伤疤。那道从左肋斜贯至右肩的刀痕边缘泛着青黑,像是被毒箭所伤,“永昌三年的西凉蛮子用淬毒弯刀砍的,当时本帅的亲卫队长...“他突然顿住,沾血的指尖抚过腰间玉牌,半枚鱼符在夕照中泛着温润的光。
士兵猛地倒抽冷气。那枚鱼符的纹样他再熟悉不过——三年前庆功宴上,正是这块鱼符的主人将他从流矢下推开。那个总爱用胡桃酥哄小孩的亲卫队长,最后出现在阵亡名单第七页,与十二个同袍的名字挤在半张泛黄的宣纸上。
风卷着焦土扑在两人之间,扬起细碎的血晶。将军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暗红的血沫溅在残破的披帛上,绽开妖异的曼陀罗。士兵这才发现他的战马早已伏尸沙场,马鞍上插着三支未拔出的雕翎箭。
“你闻到了吗?“将军突然凑近,血腥气混着某种奇异的沉水香扑面而来,“这匹乌云踏雪的汗血宝马,它的眼泪能止血镇痛。“他枯瘦的手指划过士兵护颈,甲胄接缝处顿时漫开细密的红疹,“就像本帅此刻流的血,足够染红你那柄没出鞘的剑。“
残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时,将军拽着士兵跪倒在焦土上。他沾血的手掌按在对方甲胄接缝处,那些细小的裂痕突然开始渗出银光。士兵惊觉那根本不是铠甲接缝,而是用某种透明兽筋缝合的旧伤——密密麻麻布满整个胸腹,像极了被月光灼伤的蝉翼。
“看到这些银线了吗?“将军的呼吸喷在士兵耳畔,带着铁锈与沉香交杂的气息,“当年先帝赐我玄铁甲时说,真正的将军不需要铠甲。“他沾血的手指突然刺入自己伤口,扯出几根泛着微光的丝线,“而是要把山河社稷炼成铠甲。“
最后一缕天光消失时,士兵终于看清那些银线构成的图腾——那分明是幅用经脉相连的九州山河图。将军的血液顺着图腾纹路流淌,在焦土上勾勒出燃烧的烽燧轮廓,远处隐约传来新扎鹿砦的撞击声。
当第一支火箭穿透士兵咽喉时,他最后看到的画面是将军胸前的山河图腾正在燃烧。那些银线化作金红火苗,将漫天箭雨熔成赤红的雨帘。有温热的液体滴在他染血的睫毛上,不知是将军最后的热血,还是自己破碎的泪腺。
玉面修罗月无瑕这时赶到了现场,月无瑕,无上仙尊的二弟子,被称为玉面修罗。
暮色四合时,我总爱站在断云崖边看那轮残月。崖下三千丈处翻涌的云海里,隐约浮着半阙残破的剑碑,碑文被风蚀得只剩“玉面修罗“四个字。师父说那是三百年前血洗武林的魔头留下的墓志铭,可我知道,那分明是师父用惊雷剑刻下的谶语——每个字都在渗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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