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师娘！不要去！”一个身材精瘦，穿着破旧短打的年轻汉子紧紧拉住身旁妇人的胳膊。
那妇人很瘦，颧骨高耸，眼眶深陷，凌乱的头发被一根木簪勉强挽着。
她枯瘦的手上拿着一根磨得发亮的银簪子。
“延哥儿，放手。”妇人声音嘶哑，没什么力气，却很固执。
“师娘！这是师父留给你的……”陈延急切道，他似乎说不下去，喉头上下滚动着，“师父他遭此不幸……连尸骨都只能草草埋在野地……而且这僧人所说的话并不可信啊……”
妇人的身体晃了一下，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
“我知道……延哥儿，我都知道……”她的声音抖得厉害，“你师父……他死得惨……连口薄棺都没有……是我这个当妻子的，没用啊……”
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像是吸进了刀子，割得她浑身都在痛，“僧人说……有来世……我信！我就信这一回！这簪子不当吃也不当喝，路上也没法换粮换水，留着也没用……我只盼他早登极乐……盼他下一世无病无灾……”
银簪在她手里颤动着，反射着微弱的光。
……
僧人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机械，不断重复着“XX捐XX，功德回向XX亡魂，祈早登极乐！”
每一个名字念出，都伴随着一个灾民如释重负又饱含期盼的叹息或哭声。
那一声声“早登极乐”，像是最有效的安慰剂，暂时麻痹了现实的痛苦。
柳树屯的人也被这场面感染了，一个个呼吸急促。
赵婶子下意识摸了摸怀里藏着的那个小小的银丁香耳环。
她看着功德簿，又看看高台上悲悯的老僧，嘴唇哆嗦着，似乎在挣扎。
登记和唱名如同火上浇油。
最初只捐了半碗米的王蔡氏，听到后面有人捐了一碗米，又听到“功德回向”念得那么响亮，心里突然觉得不踏实了。
“半碗……半碗是不是少了点？老头子能登极乐吗？”
她挤回长桌旁，抖着手解开自己最后的粮食袋，“师父！师父！老婆子……老婆子再捐半碗！捐一整碗！回向还是给我老头子！求您念大声点！让他听见！”
僧人眼皮都没抬，添上一笔：“王蔡氏，追加粟米半碗，共捐一碗。”
扬声念道：“王蔡氏捐粟米一碗，功德回向亡夫王有田！亡魂王有田，承此大功德，速登极乐！福——泽——无——量——”
“大功德！”“速登极乐！”“福泽无量！”这些词像蜜糖，灌进王蔡氏耳朵里。她满足地退后，脸上甚至有了一丝笑容。
榜样的力量变成了攀比的深渊！
“我也加！我再加一捧米！给我娘回向一次！”李栓柱咬咬牙，又倒了点米进功德箱，重新登记。
一个原本只捐了几个铜板的妇人，看到别人加了米，又听到“大功德”，心一横，把藏着的一块粗布也塞进了功德箱，“捐粗布一尺！回向给我苦命的娃儿！求师父也给念个‘大功德’！”
僧人照例登记唱名。
“大功德！”“速登极乐！”“福泽无量！”这些词如同魔咒，在广场上空盘旋。
每一次唱出，都刺激着那些捐过东西的人再次掏出所剩无几的家当。
捐一次就能消口业？那再捐一次岂不是能消更多？！
捐一次就能让亲人“早登极乐”，那捐两次三次，是不是能让他们在极乐世界过得更好？
功德簿前的队伍排得更长了。
不再是单纯的登记，而是追加供奉的竞赛！
灾民们脸上的悲戚被一种奇异的、混杂着狂热和麻木的神情取代。
就在这攀比的气氛达到顶峰时，高台上闭目养神的老僧缓缓睁开了眼。
他抬起手，广场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功德簿前僧人的唱名声。
“阿弥陀佛！”老僧的声音带着无边慈悲，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诸位施主诚心可鉴，功德无量！佛门广大，不舍一人。凡今日捐其全部身家于此功德簿上留名，供奉三宝者……”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下方一张张期盼又疲惫的脸，“皆为我佛门有缘之人！从今往后，便是这慈云寺的佛子！寺里一碗粥，有你们半碗！寺里一滴水，有你们半滴！同吃同住，只需安心礼佛，忏悔罪业，积累功德！饥荒不止，供养不息！直至尔等业障消尽，福报圆满！”
轰！
这话如同平地惊雷！彻底炸开了绝望人群心中最后一道堤坝！
“永久供养？！”
“同吃同住？！”
“真的吗？！”
短暂的死寂后，是山呼海啸般的激动！
“我！师父！我捐！我全捐！”一个汉子猛地冲到自己破板车前，把上面仅剩的一小袋杂粮、一个破瓦罐、甚至一床破棉絮，一股脑塞给了旁边的僧人，“都捐了！都捐给菩萨！求登记！我是佛子了！”
他冲到功德簿前，嘶吼道：“我叫王青桐！全捐了！求师父收留！”
僧人提笔写下，声音洪亮：“王青桐，捐家中所有！诚心皈依，录入佛籍！自此为慈云寺佛子，饥荒不止，供养不息！”
“我也捐！全捐了！我也是佛子！”又一个妇人把怀里藏着的最后半块干粮、一个磨得发亮的木梳子全掏了出来扔进功德箱，扑到桌前登记。
“算我一个！还有我！”
人群彻底疯狂了！那些原本还在犹豫是否追加供奉的人，此刻毫不犹豫地将自己身上最后一点东西全都掏了出来！
粮食、水囊、仅有的衣物、零碎的铜板……只要能证明自己“所有”的东西，全都塞给了旁边的僧人，然后争先恐后地扑向功德簿前登记留名！
“王三旺捐尽所有！录入佛籍！”
“蔡春花功德圆满！录入佛籍！”
僧人的唱名变成了录入佛籍的宣告！
每一个名字落下，都意味着一个人将自己所有的物资捐了出去，换来一个“永久供养”的承诺。
柳树屯这边，一片死寂的震惊。
众人看着疯魔般的人群，看着那不断被各种破烂填满的功德箱，看着那一个个留名后如释重负瘫倒在地的身影……
大家脸上的惊讶消失了，只剩下无边的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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