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大病过后,郁澜原本在京城定下的及笄之礼,只得临时在长公主府简约操办。
大病初愈后的郁澜,虚弱得需丫鬟嬷嬷搀扶行走。
又在长公主精心调养的暖阁里,继续将息至九月。
九月初的一日,清晨的空气带着沁骨的凉意。
清漪园水榭廊下,青橙正抱着暖烘烘的铜手炉倚在栏杆上喂池里的锦鲤,百无聊赖。
“吱呀——”
水榭另一端虚掩的雕花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纤细的身影从氤氲着晨雾的里间缓缓步出,正走到那一小片投入廊下的明亮光影里。
“哐当!”
青橙怀里的铜手炉失手跌落,砸在木质廊道上,发出一声闷响。
骨碌碌滚向一边。池里鱼群受惊,哗啦一下散开。
青橙顾不上去看炉子,她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气,杏眼圆睁。
嘴微微张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站在那里的郁澜,与九个月前离开永州的那个郁澜,分明还是那个轮廓,却又像换了一个人。
病后清减,彻底褪尽了婴儿肥的脸颊变得清瘦白皙,下颌线条清晰优美如白玉雕琢。
肩膀虽仍瘦削,却已舒展开少女的清薄之态。腰肢细伶伶的,被一条松花色的如意绦束得玲珑,不堪一握。
更惊人的是那双眼睛。澄澈的眼瞳依旧,可那眼波流转间,往日纯净的娇憨稚气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清冷。
因着大病初愈,眼睑间还氤氲着一丝初醒的慵懒妩媚。这两分慵懒,奇异地糅杂在那七分清冷的底色里,被廊下晨光照得透亮,竟是平生未见的风致。
她并未刻意修饰,只一身简单的竹青色素绸衣裙,鸦青的长发松松挽了个简单的髻,斜插一根素净的白玉扁簪。
可仅仅是这样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里,便自有一番动人心魄的韵致。
好半晌,青橙才找回自己的呼吸和声音。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近乎自言自语地喃喃道:
“怪不得先前那些人,都在背地里赞雯琴姑娘媚色天成。如今看来,澜儿啊,那两个字原是该钉死在你身上才对。”
……
永州,长公主府。
后园的太湖石堆叠出曲折小径,早开的玉兰探过檐角,在风里打着旋儿飘落。
青橙懒洋洋地倚在美人靠上,手里捻着张素白信笺,对着光看了又看,指尖重重戳在空落落的落款处。
“啧啧,”她斜睨一眼正在铺纸研墨的郁澜,声音拖长了调子,带着点促狭的笑意,“裴世子这趟北境粮草押运差事都结束快三个月了吧?回京城也总有些日子了,怎么着?连封报平安的信都飞不过来了?莫不是……”
她故意拖长了尾音,眉毛挑起,“真把你这位救命之恩,外加那点子旧事,给忘到漠北草原的羊圈里去了?”
她见郁澜不为所动,自顾自地提笔蘸墨,便凑得更近些,笑容促狭得像个偷吃到糖果的狸猫:“你等着瞧吧!待你回京,顶着这张我见犹怜的脸,咱们四姑娘的门槛,怕不是要被那帮京城膏粱子弟踩烂!到时候咱们那位功勋世子爷啊,后知后觉,怕不是肠子都要悔青喽!”
她想象着那场景,咯咯笑出了声。
郁澜没有抬头。
笔锋落下,雪白的宣纸上“京城近况如何”几个字,依旧力透纸背,疏朗峭拔中透着一股隐隐的锐利锋芒,完全不像深闺少女的手笔。
青橙的目光不经意间滑过她执笔的手腕。
那截手腕白皙玲珑,线条美好,却稳稳地悬停在纸面上方,纹丝不动。
青橙眼底的笑意淡了些,若有所思地问:“你这手腕,这般沉得住气,是练箭练的功夫吧?”
郁澜笔尖微顿。“嗯。”一个极轻的字眼从唇间逸出。
眼前却不受控制地掠过一片茫茫雪野,白雪红梅般的血点,一只火红狐狸瞪大的眼珠,还有那支牢牢钉在咽喉上,尾羽犹在寒风中嗡鸣轻颤的短箭。
那个冬日的记忆并未褪色。
青橙的笑意彻底敛去。她眼前同样清晰地浮现出那日的景象:自己吓得魂飞魄散,尖叫连连。而几步之外的表妹,身上溅满了温热黏腻的兽血,那张还带着些许婴儿肥的侧脸却紧绷着,如同覆了一层薄冰。
她只是沉默地解下挂在臂弯上的长弓,看也没再看地上微微抽搐的红狐,动作沉稳地打开背在身后的玄色硬木弓匣,将那柄凶器仔仔细细地嵌合进去,扣上锁扣……
一系列动作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刚刚只是拂去了弓弦上的一点灰尘。
青橙心头微悸,这样的冷硬,到底是随了谁的血脉?
“京中那些什么劳什子的才俊名流,”郁澜似乎并未察觉表姐瞬间的沉默,笔锋不停,声音也如执笔一般平稳,“皮囊或许各有千秋。”
她略抬了下眼皮,“若自身手中无实打实的依仗,不能转化为立身的根基,那点美色,不过是徒惹是非的引子罢了。”
“更紧要的是,男人若行差踏错,闹出些风波,最多不过是添一桩供人酒酣耳热时的风流债。事后封个美名艳婢,或赠一副丰厚嫁妆远远打发,仍旧无损他‘风流才子’的好名声。可女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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