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里的牛仔布料只剩下最后三捆,靛蓝色的布卷上落了层薄灰,像蒙着层忧郁的雾。沈星晚蹲在布料前,手指拂过粗糙的纹理,账本摊在膝盖上,上面的赤字红得刺眼——村民撤资带走了近三百块,刚够进这批布料的钱,现在连给工人发工钱都成了问题。
“星晚姐,百货大楼又来催了,说这批喇叭裤再交不了货,就要取消订单了。”小花抱着个空线轴跑进来,辫梢的红绳松了半截,耷拉在沾满线头的肩膀上。她的眼眶红红的,显然是急哭了,“刘婶说她男人的药快吃完了,问能不能先预支点工钱……”
沈星晚合上账本,纸页摩擦的声音像根钝锯子,割得人心头发紧。她站起身时,膝盖磕在木箱上,发出“咚”的闷响,却没觉得疼。厂房里的电动缝纫机早就停了,工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角落,眼神里的焦虑像蔓延的藤蔓,缠得人喘不过气。
陆战锋从外面进来,军绿色的褂子被风吹得鼓鼓的,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纸条——是他跑遍公社所有店铺,能赊到的布料清单,上面只有可怜的几行字。“都问过了,”他的声音带着奔波后的沙哑,额角的疤痕在阴光下泛着红,“人家说上次的账还没结,不肯再赊了。”
王师傅拄着拐杖走到沈星晚身边,顶针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弱的光。老人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块零钱和一沓粮票:“这是我老婆子最后的家底,先给刘寡妇拿去买药。”她的藏蓝色斜襟棉袄袖口磨出了毛边,说话时牙齿有点漏风,“星晚,实在不行……就把那台新电动缝纫机卖了吧。”
“不能卖!”沈星晚脱口而出,那台蝴蝶牌电动缝纫机是她们花了一百八十块买来的,是厂里最高效的设备,“卖了它,以后赶货更慢,订单只会更少。”她走到窗口,望着外面阴沉沉的天,忽然转过身,眼里闪过一丝决绝,“陆大哥,咱们去银行贷款!”
陆战锋愣住了,手里的纸条飘落在地:“贷款?银行能给个体户贷款吗?”他在部队时听战友说过,银行的钱都是贷给国营单位的,个体户想贷款,比登天还难。
“不试试怎么知道?”沈星晚的手指紧紧攥着窗棂,指节泛白,“我听说现在政策放宽了,支持个体经济。咱们有厂房,有设备,还有百货大楼的订单,说不定能成。”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实在不行……就用咱们的结婚证抵押。”
“星晚!”陆战锋的声音猛地拔高,像被踩了尾巴的兽,“那是结婚证!不是别的东西!”他知道那张红色的小本子对沈星晚意味着什么——那是她摆脱周淑芬后,真正属于自己的第一个家的证明。
“我知道。”沈星晚的眼圈红了,却倔强地没让眼泪掉下来,“可现在只有这个能让银行相信咱们的诚意。等度过难关,咱们再赎回来,好不好?”她抓住陆战锋的手,他的掌心粗糙而温暖,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陆战锋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像只受惊的小鹿,心里的坚硬瞬间化成了柔软。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冰凉的指尖:“好,听你的。”只要能帮她渡过难关,别说是结婚证,就算是让他再上一次战场,他也愿意。
第二天一早,沈星晚穿上那件月白色的确良衬衫,领口的栀子花被她用白线细细勾了边,显得格外精神。陆战锋把结婚证小心翼翼地放进帆布包,外面裹了三层手帕,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王师傅特意煮了两个鸡蛋,塞进沈星晚手里:“路上吃,定定神。”
公社银行的柜台比供销社的高半头,玻璃擦得锃亮,映出沈星晚紧张的脸。信贷员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穿着笔挺的中山装,手指在算盘上飞快地拨着,头也没抬:“个体户贷款?没听说过。”
“同志,您看看这个。”沈星晚把准备好的材料推过去,里面有营业执照、百货大楼的订单、厂里的账本,还有一张详细的还款计划,“我们厂现在遇到点困难,但订单稳定,只要能贷到款进布料,三个月就能还清。”
信贷员瞥了眼材料,眼镜滑到鼻尖,露出一双审视的眼睛:“就你们那个粮仓改的小厂子?上次布料缩水的事我听说了,赔了不少吧?就这还想贷款?”他的手指在账本上敲了敲,“我看你们就是想骗银行的钱。”
陆战锋的拳头猛地攥紧,指节咯咯作响,军绿色的褂子下,肌肉绷得像块石头。沈星晚按住他的胳膊,对信贷员说:“我们可以抵押。厂里有三台缝纫机,还有……”她深吸一口气,从帆布包里掏出那个裹着三层手帕的红本子,“这是我们的结婚证,也可以抵押。”
信贷员愣住了,眼镜差点掉下来。他从业这么多年,见过用房子抵押的,用设备抵押的,从没见过用结婚证抵押的。他接过结婚证,翻开来看——照片上的沈星晚穿着红衬衫,眼神怯怯的,陆战锋穿着军装,表情严肃,两人的肩膀挨得紧紧的,像两棵相互依偎的白杨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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