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沈星晚的声音陡然拔高,指尖掐进掌心,“我表哥负责采购时,我反复强调要正规发票,怎么会这样?”她突然想起去年冬天表哥说过“布行老板换了,暂时用老发票过渡”,当时忙着年终盘点,竟没细问。
张会计师没理会她的激动,继续抛出问题:“仓库出入库记录也有问题。陆经理的堂弟负责仓库时,好多布料入库只写‘收到’,没标数量和品级;出库更是简单,‘生产领用’四个字就打发了。这样的库存管理,怎么核算成本?”他合上账册,推了推眼镜,“沈厂长,恕我直言,这样的财务状况,别说上市,连基本的审计都通过不了。”
门口传来细碎的议论声,王师傅拄着拐杖站在那里,藏蓝色的斜襟棉袄沾着线头,老人显然听到了里面的谈话,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小花抱着文件站在一旁,眼圈红红的,新剪的短发垂在脸颊,遮住了滑落的眼泪。
“张会计师,”沈星晚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坚定,“问题我们认。但请给我们时间整改,需要补什么凭证,规范什么流程,我们全力配合。”她转向陆战锋,眼神里带着歉意和决心,“你去联系税务局,不管多麻烦,务必补到1986年的完税凭证;我去找表哥,把采购发票的问题查清楚;周师傅,咱们一起整理库存记录,哪怕一件件盘点,也要把出入库明细补全。”
陆战锋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重重点头,转身时军绿色的褂子带起一阵风,门外的议论声戛然而止。张会计师看着他决绝的背影,镜片后的目光柔和了些许:“沈厂长有这份决心是好的,但上市财务规范不是补补凭证就能解决的。”他从黑皮包里拿出份文件,“这是我们初步拟定的整改清单,从财务架构到凭证管理,共36项,你们先看看。”
清单上的字密密麻麻,像小虫子爬满了纸页:“成立独立财务部门,与家族成员脱钩”“聘请至少两名持证会计师”“建立采购验收双人签字制度”“库存每月盘点,出具盘点报告”……每一条都像针,扎在沈星晚心上——这些意味着要打破现有的家族式管理,要得罪帮过忙的亲戚,要让厂子经历一场脱胎换骨的阵痛。
“我同意整改。”沈星晚的笔尖在清单末尾落下签名,字迹有力得几乎划破纸张,“家族成员从财务、采购、仓库岗位全部调离,空缺职位公开招聘;月底前完成所有凭证补正;三个月内建立完整的财务制度。”她抬头看向张会计师,目光坦荡,“只希望贵团队能留下来指导,费用按标准加倍。”
张会计师看着她眼里的光,突然笑了,这是他今天第一次露出笑容:“沈厂长果然名不虚传。我们可以留下,但丑话再说一遍——过程中如果发现重大违规,我们会立即终止合作,并保留向监管部门报告的权利。”
傍晚的夕阳把厂房染成了金红色,沈星晚站在仓库门口,看着陆战锋带着人盘点布料。他的军绿色褂子敞开着,露出里面被汗水浸湿的白衬衫,正弯腰数着货架上的“暖福”棉袄,每数一件就用粉笔在墙上画道杠,认真得像在执行什么重要任务。
“表哥那边……”陆战锋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搓着沾满灰尘的手,耳根红得厉害,“我已经找他谈了,采购岗他同意让出来,发票的事他说会跟布行老板对接,一定补全。”
沈星晚点点头,心里五味杂陈。表哥是她娘的亲侄子,建厂初期没少帮忙,如今要调离核心岗位,少不了背后的闲言碎语。但她知道,要走上市这条路,就不能有丝毫含糊。
“周师傅刚才来说,税务局那边有眉目了。”沈星晚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声音轻轻的,“1986年的完税记录找到了,就是补开凭证要去省城跑两趟,我明天跟你一起去。”
陆战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驱散了傍晚的微凉。“别担心家里,”他的拇指摩挲着她的指节,那里还留着握笔的压痕,“王师傅说她会盯着招聘的事,小花已经把招聘启事写好了,贴在厂门口了。”
厂房门口的招聘启事确实写得工工整整,用红墨水写的“诚聘会计师两名”格外醒目,下面标注的“月薪三百,提供住宿”在当时的县城算得上高薪。路过的村民围在启事旁议论,有人说“星晚这是要干大事了”,也有人嘀咕“把亲戚赶走,怕是要忘本”。
王师傅拄着拐杖站在人群后,听到闲言碎语就忍不住怼回去:“懂啥?厂子大了就得有规矩!当年东风厂就是因为亲戚扎堆,最后账都算不清,星晚这是走正道!”老人的拐杖在地上戳得咚咚响,“谁要是觉得不公平,去看看人家省城来的会计师多专业,咱们的账是该整整了!”
办公室的灯亮到后半夜,沈星晚和张会计师团队逐页核对账册,陆战锋端来的热茶换了三茬,杯子底积起厚厚的茶垢。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时,沈星晚在整改方案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旁边是陆战锋刚劲有力的签名,两个名字紧紧挨在一起,像两棵相互扶持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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