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棚的木牌是孙裁缝亲自雕的,枣木底色刷了层红漆,“靠山屯冬衣改制点”八个大字在雪地里格外扎眼。
老裁缝蹲在梯子上最后抹了把清漆,回头冲徒弟喊:“把油布帘子挂高点儿,风大别灌了棚!”
两个小徒弟踩着高凳,将灰蓝油布钉得整整齐齐,边角压着石块,风卷着雪粒子打过来,只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林建国抱着个铁皮盒子挤到棚口,盒子里码着油笔和粗麻登记本。
他踮脚把本子往长条木桌上一放,桌腿被冻硬的泥土硌得晃了晃,招娣立刻从后头搬来块砖垫上。
“姐说要记清楚每户交的旧布,”十二岁的男孩把冻红的手揣进袖筒,声音里带着股认真的小大人味儿:
“大丫婶子家的补丁袄是三斤重,铁柱叔的夹袄破了五个洞……”
“哟,小先生还挺会记!”刘大丫裹着件袖口磨成毛边的灰袄挤进来,怀里的蓝布包攥得死紧,指节都泛了白。
她把包袱往桌上一放,布角渗出几缕破棉絮,“英……英子在不?我家狗蛋去年的袄子,前襟被灶火燎了个洞……”
林英正蹲在棚子后头的木堆旁,狗剩带着两个小伙子刚从北岭运来的松木还沾着雪,她抽了根最直的,用卷尺比量着做案板。
林英听见动静抬头,见刘大丫的手抖得像筛糠,连解包袱的绳结都解不开。
“婶子,坐这儿。”林英搬了条长凳搁在火炉边,铜炉里的炭火烧得噼啪响,“孙师傅说您这布是去年的新棉,改个夹袄衬里正好。”
孙裁缝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捏起刘大丫递来的旧布看了看,忽然叹了口气。
他粗糙的手指抚过布面磨损的纹路:“不是手艺差,是穷久了,手都抬不起来。”
老裁缝的声音低下去,“我在县城做了三十年衣裳,见过穿绫罗的太太,也见过捡破布的叫花子——可像你们这样,把补丁叠补丁当本事的,头回见。”
林英没接话,抄起剪刀“咔嚓”剪开刘大丫带来的破袄。
外层的蓝布已经洗得发白,里层的旧棉絮黑黢黢的,沾着草屑和不知道哪年的血渍。
她把旧棉抖落在地,雪粒子从棚顶缝隙漏进来,落在那团脏棉上:“婶子们看,这哪是保暖?是压垮孩子的石头。”
棚子里安静得能听见雪落的声音。
几个妇女凑过来看,王二嫂突然抹了把眼睛:“我家妮子去年冬天咳得睡不着,我还当是受了风……”
她猛地扯下自己身上的灰布袄,“英子,你帮我拆了重做!这破棉我早看够了!”
“我也拆!”铁蛋娘挤到前头,怀里的两件补丁衣被攥成了团,“早知英子会这招,哪还让孩子穿三年不换?”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铁蛋他爹走得早,我总想着能省就省……可昨儿他跟我说,同桌的丫丫有件红袄,他蹲在墙根儿看了半宿……”
林英的手顿了顿。
她想起原主记忆里,自己十岁那年也蹲在这样的墙根儿,看村长家闺女穿花布裙。
风卷着雪灌进破棉鞋,脚趾头冻得没了知觉,可更疼的是心口——那时候她想,要是能有件不漏风的袄子,哪怕补丁叠补丁呢?
“婶子们,”她提高声音,把拆好的蓝布铺平,“大孩的旧袄拆开,外层做棉裤,内絮翻新,边角料拼成护膝。”
剪刀在布面上翻飞,“三斤旧布能改两件单衣,五斤能做件夹袄。咱们不跟人比新,就比暖,比体面。”
棚外的队伍越排越长。
林建国的登记本翻到第三页,墨水瓶里的墨冻成了块,他哈着气搓手,硬是用体温焐化了才接着写。
招娣抱着布料往来穿梭,小脸红扑扑的,像揣了团火。
狗剩从北岭回来时扛着半扇野猪,往棚子角落一放:“英子,这是今早起猎的,给大伙儿改善伙食!”
赵铁山缩在村头老槐树下,袖口里的小本子被攥得发皱。
他盯着棚子进进出出的人,数到第四十七户时,笔尖在纸上戳了个洞。
“四十七户!”他踹飞脚边的雪块,雪粒溅在老族长家的院墙上——那老头今早刚让孙裁缝给小孙子量了尺寸,笑得嘴都合不拢。
“赵记分员这是冻着了?”队长叼着烟袋从队部出来,工分簿在手里拍得啪啪响,“人家用自家布,教自家手艺,没占公家半根线。你要是眼红,明儿也支个棚?”
他眯眼瞥了眼赵铁山手里的本子,“我可听说了,昨儿刘寡妇拿两斤干菜换了半堂课,那工分算她的副业,合规矩得很。”
赵铁山的脸涨得通红,转身时撞得老槐树簌簌落雪。
他摸出兜里皱巴巴的“禁止私人纺织”草案,指甲在“私人作坊”四个字上抠出个豁口——
可他分明看见,林英让林建国誊写的《裁衣点公约》就贴在棚口,墨迹还没干透:“一不收钱、二不囤布、三优先孤寡”。
陈默是在傍晚来的,他踩着没膝的雪,怀里揣着个油纸包,哈出的白气在睫毛上结了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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