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沉甸甸地压在凉王府邸之上,仿佛一整块冰冷沉重的铅板。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执拗地钻入每一个角落,无声宣告着某种不可逆转的终结。内室深处,仅有一盏孤灯摇曳,昏黄的光芒在紫檀木大床的繁复雕花上艰难爬行,勉强勾勒出床上那具形销骨立的身影轮廓。
凉王张擎岳斜倚着,曾经如北地山岩般棱角分明的面庞,如今只剩下嶙峋的骨相,蜡黄皮肤紧紧包裹其上,眼窝深陷如两口枯井。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像是拉动一架残破不堪的风箱,带着沉重而嘶哑的杂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惊心。床边,世子张峰与小郡主张雪柠静静跪着。张峰腰背挺得笔直,像一杆插在冻土里的长枪,下颌绷紧的线条透着一股岩石般的冷硬,唯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痛楚与沉郁。他紧紧握着父亲那只枯瘦冰凉的手,掌心传来的微弱脉搏,几乎被那彻骨的寒意所淹没。旁边的张雪柠则不同,她小小的身体微微前倾,脸颊上湿漉漉的泪痕在昏黄灯光下闪着微光,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濡湿,黏在一起,像被雨水打湿的蝶翼。她双手死死攥着父亲一片薄薄的衣角,仿佛那是系住即将飘远风筝的最后一丝细线,小小的肩膀无声地抽动着,竭力压抑着喉头的呜咽。
张擎岳的目光艰难地在儿女脸上移动,浑浊的眼底深处,翻腾着浓得化不开的不舍,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在风中最后的挣扎。他的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每一个字都耗费着他仅存的生命之火。
“……峰儿……”他唤道,目光落在儿子刚毅的脸上,仿佛要将这面容刻进灵魂深处,“凉州……北疆门户……千斤重担……就……托付于你了……替爹……守住……”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喘息。
张峰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要将那汹涌而上的酸涩硬生生压回胸膛深处。他重重地点头,下颌的线条绷得更紧,几乎要刻进骨头里,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干涩而沉重:“父王安心!孩儿……定不负所托!凉州在,儿在!”那誓言,字字如铁,掷地有声,却又沉重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张擎岳的目光艰难地移向女儿,那眼神瞬间柔和下来,仿佛初春融化的雪水,带着无尽的怜惜。“柠儿……”他枯瘦的手指极其缓慢地抬了抬,似乎想如往常般抚一抚女儿柔顺的发顶,却终究无力地垂落,只在锦被上留下一个微不可察的印痕。“莫哭……我的柠儿……要……笑……”他吃力地牵动嘴角,试图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然而那笑容却脆弱得如同冰面上的裂痕,随时会彻底崩碎,“爹……只是……去睡个……长觉……守着你哥哥……守着你……”
“爹这一生……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让星河拜师鬼谷……星河如今……尸骨未存……我有何面目去见我的兄弟……”凉王眼睛逐渐湿润。
“爹……”张雪柠终于再也压抑不住,细弱哀切的呜咽从紧咬的唇瓣间溢出,像受伤小兽的悲鸣。她将滚烫的脸颊更深地埋进父亲那只冰冷的手掌里,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濡湿了那枯槁的皮肤。那彻骨的冰凉,像针一样扎进她的心。
张擎岳的目光变得有些涣散,艰难地越过儿女的头顶,投向窗外那片沉沉的、仿佛凝固了的黑暗。他嘴唇无声地开合了几下,像是呢喃,又像是无声的叹息,最终归于一片沉寂。那只被张峰紧握的手,最后一丝微弱的力道也如流沙般悄然散去,彻底变得冰冷、僵硬,眼角的一滴泪珠滚落,砸在世子的手心。
“父王——!”
“爹——!”
两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如同两把尖刀,猛地刺破了死寂的帷幕。张峰猛地将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紧握父亲的手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发白,却再也无法留住一丝温度。张雪柠则像被骤然抽去了所有的骨头,小小的身体瘫软下去,伏在父亲已然冰冷的胸膛上,爆发出压抑不住的、肝肠寸断的嚎啕。那凄厉的哭声在空旷寂静的室内回荡,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又被无情地弹回,更添一份无望的悲凉。
沉重的丧钟声,裹挟着凛冽的朔风,穿透王府高墙,在凉州城的上空低沉地回荡开来。那声音如同无形的巨锤,一下,又一下,沉闷地敲击在每个凉州人的心坎上。
消息像冰冷的雪片,瞬间覆盖了这座北疆重镇。整座凉州城,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扼住了咽喉,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紧接着,那寂静被骤然爆发的、山呼海啸般的悲声冲破。
凉王病逝的消息不胫而走,无需官府告谕,无需军令催逼。从最显赫的府邸到最破败的茅屋,从白发苍苍的老者到懵懂无知的孩童,无数道门扉几乎在同一时间被猛地推开。人们沉默地涌上街头,脸上刻满了无法掩饰的悲痛与难以置信的茫然。粗布麻衣也好,绫罗绸缎也罢,此刻都失去了所有颜色。家家户户翻箱倒柜,找出所有能找到的白麻布、白绢、甚至是粗糙的白纸,手忙脚乱地披在身上,系在额上,挂在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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