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栋沉默了,拿着竹签一下一下戳着茄子皮。
“那一日我就突然想起二十多年前的阿妈,在怀着我的时候遭遇我阿爸突发病逝,是不是也是那样的心情。身上没几个钱,身边没什么人,无处可去,无人可依。阿妈之前常和我说,早知道当初就跟我爸一起去了算了,就不用受后来的苦。”悠悠叹了口气,“我当时想,也许她说的是对的。”
纪年握着竹筷的手一紧。
陆悠悠抿抿嘴,反而拍拍她的手背:“纪年你信天意吗?我小时候特别怕一个人待在家里,我爸的黑白遗照就这么挂在墙上,看着我,我对这个陌生人毫无感情,只有畏惧。但我离开南城后却洗了一张他的照片,冥冥中觉得他会保佑我。那一天,我开着碳炉躺在出租屋的沙发上等死,结果我爸的相框突然从墙上掉下来摔碎在地上,却一点都没有砸到我。”
也许是知道自己命不该绝,她突然决定生下孩子,决定好好活下去。
人生有时很怪,当你下定决心排除万难,就会突然之间在雾霾中裂开一条缝来,让你看到光——就在她熄灭碳炉的那一刻,桌上的手机亮起来,之前婉拒过她的餐馆老板娘向她咨询买保险的事。
“悠悠姐,你跟秀珠阿姨和解了吗?”纪岁问道。
“我想,我们也不能算彼此原谅吧,我无法原谅她试图控制我而带来的伤害,可是当我有了喜喜,便理解了她作为一个单亲妈妈的苦楚;正如她无法原谅我狠心地离家出走扔下她一人,可是当她看见我让喜喜去选择自己喜欢的裙子、放手让她去摔跤、去尝遍苦辣酸甜的味道,也开始理解了我作为一个独立的人,想要掌控自己的人生。”
陆秀珠在二十二岁生下了陆悠悠,成为一个单亲妈妈;而陆悠悠在二十二岁生下了喜喜,也成为了一个单亲妈妈。
母女俩的命运轨迹像一个轮回,螺旋的两端背道而驰,却终于首尾相接。
那个曾经做什么事都慢半拍的“604小哭包”,痛恨自己身为“寡母”的女儿总是无法随心所欲,而过早地为自己想要自由的“欲望”埋单。在鬼门关大步槛过后,怯生生的模样如今披上了坚忍的盔甲,踩着荆棘继续前行。
桌旁的烧烤架,余烬里发出微弱的噼啪声,像是应和,又像是轻叹。
“你呢,林亚瑞?”悠悠的啤酒罐碰了碰他的,似是击鼓传花。
“嗨……我有啥好说的,就是去北城读书工作,一晃眼就几年过去了。以前总觉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总想闯荡一番,”他扔了两颗炒花生入嘴,又低头抿了一口酒,“到头来觉得也不过如此。”
“有没有交女朋友啊?”陆悠悠笑问。
“我?交过一个,很快分手了。感觉以后还是找回南城女仔好,起码同声同气,”林亚瑞朝前看去,却莫名地觉得头顶的灯花了眼。
“叔叔……怎么样了?”陈家栋小心翼翼地问。
“化疗中,我这次回来也是想照顾照顾他,我毕竟是他儿子,他当年再怎么错,也还是我爸,”他讪笑一声,摇摇头,“但他要跟我妈复婚,这点我是打死都不同意的。”
“春穗姨怎么说?”纪岁忍不住问。
“我妈也不愿意,这男人有时也真是贱,以前管不住下半身出去找小三,临老了孤身一人又生Cancer,才想起老婆儿子要重拾家庭温暖。说到底就是想找免费劳工管他后半辈子,我妈才没这么傻……”
“春穗姨当年真的快刀斩乱麻,我好佩服她。”陆悠悠由衷赞叹。
“没错,我妈当年心口刻着个‘勇’字,了不起。她还成日跟我说,人生在世只要有一门手艺,做什么决定都不怕饿死。我以前不以为然,识揸相机而已有几巴闭啊……谁不知我做了旅游,就是因为我懂摄影,加上懂得观察别人表情揣摩心思,那些旅客对我赞口不绝,领导也很器重我。”林亚瑞一仰头将酒喝光,再开一罐,“现在想来,是我旧时太自以为是了,阿妈有阿妈的智慧,以前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给女儿起名喜喜,也是因为……”陆悠悠也有感而发,“我真的好挂念囍帖街,挂念大家了。”
纪年看了看林亚瑞,又看了看陆悠悠和陈家栋。
他们这一群人,小时候不知天高地厚,总想离开家,总觉得走得远远的靠自己才是最酷的。长大后才发现,自己曾想奋力挣脱的标签,却原来已经成为身体上的烙印,是回忆、是痛苦、是温暖,也是财富。
而自己身上永远绑着一根风筝线,在他们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自己想要什么,该往何处去时,那根线最终会慢慢收回来,让他们终回到这大榕树下。
林亚瑞下巴朝前一点,朝秦添举了举啤酒罐:“到你了,我们的金融新贵。”
秦添举起啤酒相碰,同时摆摆手:“唉你们别被电影电视迷惑了,以为我就像那些金融大佬,日日西装骨骨,手拎公文包走在中环街头,平日不是去兰桂坊喝酒就是去西贡出海,好似好威水[2]。而我,就是个底层打工仔,日日做PPT、拉Excel表,时时都要盯住那些股票、债券,分析数据做报告。有时市场波动大,我连去厕所放水的时间都没有,生怕错过任何一个赚钱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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