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霍靖一把揪住顾文珏的衣领，铜铃大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和难以置信。
“明日一早？你小子疯了不成！圣旨上写得清清楚楚，五日！五日！你提前走算怎么回事？抗旨不遵吗？！”
“还有！”他另一只手指着那座刚刚铸好的，还带着余温的炉子，气得浑身发抖。
“‘顾氏炉’？你他娘的存心害老子是不是！京城里多少人盯着顾家？老子要是敢用这个名字卖炉子，御史的弹劾奏本第二天就能把皇上的龙椅给埋了！”
这番咆哮，让刚刚还沉浸在喜悦中的兵士和匠人们，心又一次沉到了谷底。
是啊，大将军说得对。
顾家是罪臣，这“顾氏”二字，就是一道催命符，谁沾上谁倒霉。
顾文珏任由他抓着衣领，身形却稳如山岳。他没有挣扎，也没有辩解，只是平静地迎着霍靖愤怒的视线。
“大将军，您先息怒。”
开口的，是程之韵。
她走上前，轻轻将霍靖抓着顾文珏的手拉开。她的力气不大，霍靖却像被烫了一下，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我们之所以决定提前走，正是为了大将军，为了这抚远大营。”程之韵的声音清清冷冷，却有一种让人不得不静下心来倾听的魔力。
她看向那队京城使者消失的方向，缓缓说道：“这位公公，名为李德福，是宫中贵妃娘娘身边的人。他看我们的神情，不像是迎接，更像是押送。圣旨上说得好听，是‘恩准还朝’，可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强硬。”
顾文珏接着她的话，声音低沉：“我们多留一日，您和抚远大营与我们这些‘罪人’的牵扯就深一分。”
霍靖脸上的怒气，一点点凝固，转为了深深的忌惮和后怕。
他是个粗人，却不是蠢人。官场里的弯弯绕绕，他比谁都清楚。
顾文珏说得没错。
“至于‘顾氏炉’这个名字……”顾文珏的唇边，泛起一抹旁人难以读懂的弧度，“正因为它姓顾，才最安全。”
“您想，这炉子一旦大卖，必然引人注目。若是叫‘霍氏炉’，或是‘抚远炉’，京中那些人只会觉得是您霍大将军在南境拥兵自重，意图敛财，后患无穷。”
“可若是叫‘顾氏炉’呢？”顾文珏一字一顿，“所有人都会认为，这是我这个顾家余孽，为了生计想出的小玩意儿。您霍大将军，不过是看我们可怜，才准许我们在军营的废地上，做点小买卖糊口罢了。”
一番话，说得霍靖是目瞪口呆。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青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他娘的是什么脑子！
一步三算，把人心和官场里的龌龊算计得明明白白。
他以为自己是在帮顾文珏，搞了半天，是顾文珏在用自己“罪臣之子”的身份，替他霍靖挡住了所有可能射来的明枪暗箭。
“我……”霍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别我我我的了！”程之韵却没给他抒发感情的时间，她直接打断了他，“大将军，时间不多了。您现在要做的，不是感动，是记东西！”
她一把拉过还处在呆滞状态的钱老头，又对霍启招了招手。
“钱师傅，霍启大哥，你们两个，带上纸笔，从现在开始，我说的每一个字，画的每一笔，你们都必须给我原封不动地记下来！一个字都不许错！”
夜，再次深沉。
但西山坡下的临时工坊，却比白日里还要灯火通明。
这里成了整个抚远大营最核心的禁区，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程之韵仿佛变成了一个不知疲倦的机器。
她面前铺着十几张巨大的羊皮纸，手里握着炭笔，一边飞快地画着，一边用最简练的语言口述。
“‘神仙油’，学名煤焦油。配制黏合剂的比例是，煤焦油三份，草木灰碱水一份，加热搅拌至黏稠。注意，必须用我们白天烧出来的那种焦炭做燃料，火力才够稳！”
“覆膜砂的配方，烘干的细河沙一百斤，黄黏土粉二十斤，配好的黏合剂五斤。先混沙土，再加黏合剂，用石碾反复碾压，直到沙子油润成团，握而不散！”
钱老头和霍启两个人，一个负责记录文字，一个负责临摹图纸，紧张得满头大汗，手都在抖。
程之韵的思路清晰得可怕，她不仅给出了方法，甚至连后续量产的标准化流程都考虑到了。
“还有蜂窝煤，制作方法……”
顾文珏就站在她身边，不时地递上水，或是换一根新的炭笔。
霍靖就叉着腰站在一旁，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他看懂了程之韵画出的那些图纸，看懂了那些炉子旁边标注的价钱。
五两……十两……二十两……
他的呼吸越来越粗重，心脏砰砰直跳。
一个通宵过去。
当天边泛起第一抹鱼肚白时，程之韵终于扔掉了手里最后一截炭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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