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怀远“集合!准备出发!”的低吼,像一块巨石投入刚刚短暂平静下来的水面,瞬间击碎了破庙内那片刻虚幻的安宁和那盏煤油灯下微弱的思想交流。所有疲惫、伤痛、刚刚压下的恐惧,立刻被更紧迫的生存危机所取代。
庙内气氛骤然一变!
战士们条件反射般地迅速起身,检查武器,勒紧腰带,脸上刚刚松懈下来的肌肉重新绷紧。轻伤员咬紧牙关,努力靠自己站起来;重伤员则被同伴小心翼翼地搀扶或抬起。金属碰撞声、急促的脚步声、压抑的呻吟和指令声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林瀚章也像被鞭子抽了一下,猛地从那种与周文瑾交谈后产生的短暂宁静和憧憬中惊醒,下意识地抓起了靠在墙边的步枪。冰冷的金属触感将他拉回现实——战斗还未结束,危机四伏,他们仍在死亡的边缘跋涉。
他下意识地看向周文瑾。
只见她脸上那丝谈及未来时罕见的柔和光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甚从前的、近乎冷峻的专注和效率。她几乎是在郑怀远话音落下的同时就已经起身,动作麻利地将所剩无几的药品和器械快速而有序地收进那个缝补过的布包,系紧围裙,然后立刻转向伤员。
“担架!固定好!动作轻一点!注意他的腹部伤口!”她的声音清晰而冷静,语速很快,却并不慌乱,像是在混乱的漩涡中投下一根定海神针,指挥着救护队的几名队员(他们似乎也刚从短暂的休整中聚集过来)和帮忙的战士进行转移前的最后准备。她仔细检查了每个伤员的包扎是否牢固,尤其是那名腹部中弹的重伤员,亲自上手重新紧了紧绷带,低声嘱咐了几句。
两支队伍——作战连队和救护队——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快速而有条理地做着出发前的准备,虽然目标不同,却同样紧迫。作战连队需要尽快跳出可能被再次合围的危险区域,寻找新的隐蔽点或与主力汇合;救护队则需要争分夺秒,将重伤员安全转移到相对稳定、有条件进行进一步救治的后方医院。他们即将分道扬镳。
林瀚章站在原地,一时有些无措。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周文瑾忙碌的身影,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蔓延。那短暂的交谈,那双清澈冷静的眼睛,那个关于疫苗和“寰宇澄清”的梦想……像投入他冰冷混乱心湖的一颗暖石,涟漪还未散去,却就要面临分别。而且是在这前途未卜、生死难料的战场上,这一次分别,很可能就是永别。
一种强烈的冲动攫住了他。他想再做点什么,说点什么,至少……留下一点印记,证明这场短暂却深刻的相遇真实存在过。
他的手下意识地摸向自己胸口内侧的口袋。那里,贴身放着一支钢笔。一支黑色的、旧却保养得很好的“新民”牌钢笔。这是他离家北上投身革命时,他最敬重的国文老师所赠。老师曾说:“瀚章,此去前路艰险,望你勿要放下笔杆,真理之光,需以笔墨传递,亦需以热血浇灌。”这支笔,对他而言,是知识的象征,是过往世界的联系,更承载着师长的嘱托和一份文化的坚守。在残酷的行军和战斗中,它几乎成了他精神上的一个护身符。
此刻,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猛地将钢笔从口袋里掏了出来。冰凉的笔身沾着他身体的微温。
就在这时,周文瑾刚好安排好转运伤员的事项,直起身,目光扫视现场,似乎在确认是否还有遗漏。她的目光与林瀚章相遇。看到他手里拿着东西,直直地看着自己,她微微怔了一下。
林瀚章深吸一口气,压下狂跳的心和一丝笨拙的尴尬,大步走到她面前。
“同志,”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他将钢笔递了过去,手指微微有些颤抖,但眼神却异常认真,“这个……给你。”
周文瑾疑惑地看向他手中的钢笔。在昏暗的光线下,那支笔显得朴素而庄重。
“写病历……用得着。”林瀚章补充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诚恳。这个理由简单,甚至有些蹩脚,但在那一刻,却是他能想到的最真挚、最符合她身份的理由。他将自己最珍视的、代表知识和文明的东西,赠予了这个在血腥混乱中坚守秩序和生命的守护者。
周文瑾看着那支笔,又抬眼看看林瀚章年轻而诚挚、甚至还带着些许未散惊恐却努力表现得坚定的脸庞。她显然明白了这份礼物的重量。在这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一支钢笔是何其珍贵,尤其是对读书人而言。她犹豫了,嘴唇微动,似乎想拒绝。
“我……”她刚开口。
“拿着吧!”林瀚章不由分说,几乎是有些强硬地将钢笔塞进了她手里,触到了她因寒冷和清洗而冰凉甚至有些龟裂的手指,“一定要用上!多救一些人!”
周文瑾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握住了那支尚带着对方体温的钢笔。那微弱的暖意,透过皮肤,似乎一路传到了心里。她不再推辞,只是深深看了林瀚章一眼,那清澈的眸子里,复杂的神色一闪而过——有惊讶,有理解,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被这份笨拙却珍贵的赠予所触动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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