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下那截衔尾蛇十字的木头,冰冷得像地狱深处挖出的骸骨,硌得掌心生疼。板儿瘦骨嶙峋的身影消失在荣国府后巷浓稠的黑暗里,带着我塞给他的银钱和厚袄,也带走了鸽子巷那场大火的灰烬味和刘姥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我攥着这把邪异的钥匙,指甲几乎要嵌进那焦黑的刻痕里。史家…甄家…这些高高在上的门阀,他们的锦绣堆下,埋着多少鸽子巷的断壁残垣,又浸着多少像瑛哥哥这样无辜者的血泪?
梨香院暖阁的门槛,重得像压着千钧巨石。我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迈了进去。药味混杂着绝望的气息,沉甸甸地扑面而来,几乎让我窒息。炭火明明烧得正旺,却暖不透这方寸之地半分。
瑛哥哥依旧躺在那里,无声无息。锦被下,他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灰败的脸色在摇曳烛光下,像蒙了一层死气的纱。贾政叔父瘫坐在一旁的紫檀圈椅里,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那双素日威严的琥珀色眼瞳空洞地望着帐顶,里面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灰败与死寂。空气凝滞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铁锈味,沉重地压在心头。
宝钗姐姐已坐回了榻尾的绣墩。水青色的衫子衬得她颈间那点冰蓝纹路愈发幽微,如同寒潭深处一点将熄的萤火。她微微垂着眼,目光落在锦被边缘,瑛哥哥那只无力垂落的手上。那手苍白得近乎透明,骨节分明,却脆弱得像一碰即碎的薄冰。她整个人安静得像一尊冰玉雕像,连呼吸都轻不可闻。方才在后巷月门下,她眼中那翻涌的冰焰与沉重的哀伤,此刻已尽数敛去,只剩下一种近乎殉道般的沉寂。她守着这里,守着这微弱的呼吸,守着那冰髓锁链的另一端,仿佛这就是她存在的全部意义。
我无力地跌坐在脚踏上,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裙裾传来。手指颤抖着,轻轻覆上瑛哥哥冰凉的手背。那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直钻进心底,冻得我五脏六腑都结了冰。心口贴着的紫玉传来一丝微弱却固执的暖流,丝丝缕缕地试图汇聚我散乱的玉魄本源,可这点力量,对于此刻气若游丝的他,又能做什么?温玉髓心…那缥缈的传说,成了我心头唯一抓着的稻草,可它又在哪里?在这茫茫金陵,在史家那深不见底的废仓矿洞里吗?渺茫得像寒夜里的星子,看得见,却永远也够不着。
绝望如同冰冷的潭水,一寸寸漫上来,淹没口鼻,窒息感越来越重。我伏在脚踏上,脸颊贴着冰冷的木质边缘,泪水无声地洇湿了一片深色。瑛哥哥…求求你…再看我一眼…哪怕就一眼…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几乎要将所有人吞噬殆尽时——
砰!
暖阁的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撞开!凛冽的夜风裹挟着浓重的尘土和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狂涌而入!
冯紫英高大的身影挟着寒气闯入!他玄色的劲装沾满了泥土和暗色的污渍,几处布料撕裂,露出底下渗血的擦伤。脸颊上,一道新鲜的刀口斜斜划过,血珠正沿着刚毅的下颌线缓缓滚落,滴在衣襟上,洇开一小朵刺目的暗红。那双素来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震惊、狂怒、还有一丝绝境中抓住希望的亢奋!
他手中,死死攥着一个鼓鼓囊囊、沾满新鲜湿泥的粗布口袋!袋子不大,却被他拎得沉甸甸,袋口用粗糙的麻绳紧紧扎死,隐约可见其内包裹着某种硬物。
“四爷!林姑娘!宝姑娘!” 冯紫英的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激战后的喘息和不容置疑的紧迫,“东西…带回来了!”
他几步冲到榻前,根本顾不上行礼,也顾不上解释,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榻上毫无生气的贾瑛,又猛地转向宝钗,那眼神灼热得几乎要烧穿她的沉静。
“在哪?” 宝钗猛地抬眸!那瞬间,她眼中凝固的坚冰轰然碎裂,露出底下汹涌的急流!她倏然起身,水青色的裙裾带起一阵冷风,几步便到了冯紫英面前,目光如炬,死死钉在他手中那个沾满泥土的粗布口袋上!颈间那点冰蓝纹路,竟在这一刻如同感应到什么,骤然亮起一瞬刺目的幽蓝光芒!快得如同幻觉,却让整个暖阁的温度都骤降了几分!
冯紫英毫不犹豫,一把扯开袋口的麻绳,动作粗鲁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他探手入袋,猛地掏出一物!
刹那间,一股温润柔和、却又磅礴浩荡的暖意,如同初春破开冰封大地的第一缕阳光,瞬间驱散了满室的阴寒与死寂!那暖意并不灼热,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纯粹无比的生机,仿佛能唤醒沉睡的大地,滋养枯竭的河流!
被他托在掌心的,是一块约莫拳头大小、形状不甚规则的玉石。玉质温润细腻,通体呈现出一种极为奇特的、流动般的暖白色,玉髓深处,仿佛蕴藏着无数细小的、流动的金色光点,如同凝固的阳光,又似跳跃的生命之火!在这块玉石出现的刹那,暖阁内浓重的药味似乎都被这股清冽纯净的生机所净化!连榻上贾瑛那灰败至极的脸色,仿佛都因为这暖玉的光芒映照,而褪去了一丝骇人的死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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