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亳之地,古老的黄土夯筑起四方形的高台,雄浑地耸立在苍茫的原野上。风从四面卷来,带着草叶和泥土的粗砺气息,却被祭坛上浓郁得化不开的腥甜死死压住。那血依旧黏稠,是方才作为牺牲的黑豕所流,沿着夯土台面自然崩裂开的大小缝隙蜿蜒流淌,如同无数条猩红湿润的地龙,带着垂死生灵最后的温热,在冰冷的夯土上执着寻找着最终沉寂的罅隙。空气中悬浮着血滴激溅的微粒,黏腻沉重,每一次呼吸都似将这些微尘强行吸纳入肺腑。黑豕断喉前那声撕心裂肺、拖得极长的悲鸣,在稀薄的空气里顽固回旋,仿佛是它不甘的魂灵攀附着粗砺的风声。
商汤静立高台中央。沉重的玄甲已被卸下,一身素色深衣贴服于挺拔的躯干,唯有边缘处才被旷野的风强劲地扯动,不时在肩背处绷紧,勾勒出岩层般的嶙峋棱角。他的双手,修长,骨节分明,此刻正微微垂在身侧。手掌上的每一道纹路仿佛都被某种粘稠暗红仔细浸润过——那是方才接过那柄巨大、沉重的青铜斧钺时留下的印记。斧钺的冷硬、血腥的温热,两种截然相反的触感似乎仍在那掌缘的皮肤下交替传递。而更早时,这双手也曾捧起一块打磨光滑的龟甲,触手是入骨的冰凉和深邃的阴刻纹路。巫祝祝祷的袅袅余音仿佛仍在耳旁缭绕,那是一种混合着松脂燃烧与腐朽药草气息的声音。当灼红的铜钻猛然压在龟甲上,细密的“嗞嗞”声响起,甲背迅速绽开一道道复杂如蛛网的裂纹。巫祝干枯的手指急切地在裂纹上游走,如同在干涸的大地上捕捉河流改道的轨迹,试图从那焦黑错乱的缝隙里,榨取出天神幽玄难测的旨意。这双承载着牺牲之血与占卜之兆的手,如今已是掌控大军的手。
高台之下,黑沉沉一片。
七十乘战车森然列阵,如凝固的青铜兽群,车辕深深扎进新翻不久、尚且湿润的褐泥里。饱经硝烟的粗大圆木拼接成车体,包裹着打磨冷冽青铜饰件与加固的厚重皮革,在初冬灰蒙黯淡的天光下,散发着一种原始而沉重的凶悍气息。比车身更为狰狞的,是那一丛丛竖立在车上的长戈重戟,它们密集地斜指天空,冰冷的金属锋芒聚成一片肃杀丛林,反射着铅灰苍穹洒下的稀薄亮光。五千名执戈扶盾、顶盔贯甲的士卒紧紧贴在战车两侧,沉默地矗立着。他们的目光如同冻结的铅块,沉重地与战车的锋芒交织在一起,共同凝成一片无边无际、死寂无声的铁灰色森林,那种沉默的威压,沉重得足以让最勇敢的心脏为之痉挛窒息。他们的视线都投向高台之上那个素衣身影,汇聚成无形的洪流。
原野的风愈发粗粝,自西面更辽阔的平原席卷而来,干燥如砂纸般刮擦着裸露的皮肤。各色方伯、部族的旗帜在风中剧烈地翻卷抖动,撕裂空气时发出急躁不安的“猎猎”声响。这几乎是此地唯一的声响,如同无数只无形的手在撕扯绷紧的弓弦,愈发衬得这片容纳了数千生命的存在之地,死寂得如同无边坟场。
商汤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密匝匝的头颅,冷光闪烁的矛尖,战车部件反射的零碎寒芒,无数沉默的面孔。他向前稳稳踏出一步。
脚步落在坚实致密的夯土高台上,发出低沉、清晰、如同大地脉动般的闷响。整个祭台仿佛也随这一步沉凝了一瞬。
“格!尔众庶!悉听余言!”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沉实,每一个音节都似坚硬的卵石滚过干燥龟裂的河床,瞬间撞碎了数千人屏住的气息,清晰地楔入每一个耳鼓深处,回荡不息。
死寂被这声音刺破,激起一片细微得难以捕捉的盔甲、兵器摩擦声和更粗重的喘息。
“夏王桀之罪,滔天罔极!”商汤猛地将右臂挥起,食指如一根无坚不摧的青铜戟矛,直刺天地间弥漫的浓稠阴霾,遥遥指向商丘以西那片遥远、被低垂阴云封锁的天空尽头!那姿态仿佛要将天穹戳出一个窟窿,将隐藏其后的所有污秽倾泻而下。
“乱天道,悖人伦!殄戮忠直贤良,弃之如刍狗!天下涂炭生民倒悬,百工凋敝生息断绝!罪秽深重,戾气滔天!其天命已绝!予维恭行天罚——承天道而伐之!”那被反复捶打、烙印入骨的斥责,如同闷雷滚过沉寂的旷野,最后那句“恭行天罚”,更是带着神只宣告般的凛冽,重重砸下。
风骤然狂暴起来,呜咽着撕扯过他肩头的衣襟,宛如无数只无形之手在奋力拉扯这具象征权力与责任的身躯。但他的话,终于撬开了一道厚重的缝隙。
铁灰色森林的最前方,一名鬓角已染霜雪的老卒,喉结猛烈地上下滚动,发出难以抑制的“咯咯”声。他覆盖着老茧、指甲被泥土染黑的粗糙指节,因极度用力而骨节发白,死死攥住手中冰冷光滑的青铜戈柲。那张饱经风霜、皱纹如古树年轮刻印的脸上,干裂灰白的嘴唇抽动着,咧出一个无声的、混合着巨大痛苦与快意狰狞的表情。在他身后,那片由甲胄和血肉铸成的森严壁垒深处,压抑已久的声音再也无法被束缚,一片低沉、浑浊却又被强力压抑过后的沉重呼吸如同地下奔涌的岩浆找到了喷薄的裂口,“呼嗬……呼嗬……”地响起,汇集成一股压抑而炽热的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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