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如同无数冰冷的针尖,裹挟着北地的全部肃杀,狠狠抽打在送葬队伍每一个人裸露的肌肤上,留下刺痛的红痕。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压在头顶,仿佛要将这片冻僵的大地彻底吞噬。小乙王的梓宫——那具巨大的、涂抹着厚重阴森黑漆的棺椁,如同一座移动的黑色山峦,由八十四名精壮却神色灰败的奴隶用肿胀淤血的肩膀扛着,在冻得坚硬如铁的土地上缓缓移动。每一脚踏下,都伴随着冰渣碎裂的咯吱声,与奴隶们粗重压抑的喘息交织成一片悲凉的背景。沉重的脚步声拖沓而疲惫,那是生命在与绝望的严寒和无尽的重量角力。
青铜的铃铎,冰冷而沉重,系在棺椁四角最结实的皮绳上。随着每一次奴隶们艰难的落步,它们便发出喑哑而单调的“叮——当——”声。这声音失去了清脆,只有死气沉沉的摩擦和撞击,一声声,敲打在漫长的送葬队伍里每一个人的心头。它不似安魂之曲,更像是垂死者最后断续的、不甘离去的呼吸,每一次响起,都令队伍中压抑的啜泣愈发凄然。冰冷的风雪试图将这微弱的哀鸣撕碎,但它顽固地穿透风雪,像一根无形的针,缝合着这片死亡的寂静。
武丁走在队伍的最前列,像一杆矗立在寒风中的黑色标枪。玄色的粗麻孝服粗糙地裹着他年轻却已在巨大压力下显得嶙峋的身躯。他没有戴象征着王权的玄冕,散乱如鸦羽的黑发被凛冽的风粗暴地扬起,丝丝缕缕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留下紧抿成一条苍白直线的唇,和一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那双眸子沉静如万年玄冰,空洞地映着同样铅灰色的天光,也映着眼前这条在茫茫雪野里艰难蠕动的黑色长龙——那龙首处是他父王冰冷的灵柩,是他尚未焐热便要扛起的、庞大而沉重的、名为“商”的江山。巨大的、名为“天下”的阴影带着刺骨的寒意,早已完全压倒了任何属于“人子”的悲伤。他甚至无法真切地感受到悲伤本身的存在,只觉得一种酷寒,从骨髓的缝隙深处丝丝缕缕地渗出,顺着脊椎向上攀爬,冰封四肢百骸,连心脏的跳动都变得凝滞。耳边是风雪的凄厉呜咽,是身后奴隶们因不堪重负而越来越粗重的、濒临极限的喘息,更是夹杂在风雪间隙中、那些紧随其后的宗亲贵戚们刻意压低、却字字清晰的议论——那些话语并非哀悼,而是带着冰冷的审视、不易察觉的算计,甚至是淡淡的漠然。
“……终是太年轻了,这般重担……”
“……国之新鼎啊,不知火候如何……”
“……怕是少不得甘盘老大人劳苦……”
“……唉,只是这天气……”
武丁的脚步未曾停顿,只是极其细微地侧了侧头。冰冷的目光,如同冰原上觅食的孤狼,带着穿透一切的锐利,骤然掠过那些穿着华贵裘皮、面容上极力绷出肃穆哀戚、但眼神深处却如蛇蝎般闪烁不定的叔伯兄弟们的脸。最后,那目光的箭簇,稳稳地钉在了棺椁后面几步之遥、那个穿着玄端朝服、须发皆白如雪、腰背挺直如松的老者身上——冢宰甘盘。这位历经成汤、太甲、盘庚、小乙四代风云的三朝元老,此刻正低垂着布满褶皱的眼睑,步履沉稳得如同丈量过的尺子,每一步都踏得波澜不惊。他似乎感受不到风雪的肆虐,听不到奴隶的痛苦和旁人的议论。他肩上承载的,仿佛并非先王冰冷的棺椁,而是整个庞大王朝命悬一线、千头万绪的运转枢机。他那双收在宽大袍袖下的手,虽枯瘦却蕴含着令人心悸的力量,仿佛只需要轻轻一动,便能拨动这九鼎天下最难解的机括。
“叮——当——”
又是一声喑哑的铃铎撞击,沉闷得如同巨石滚落深渊,重重地砸在武丁凝滞的心湖深处,激起一圈冰冷的涟漪。他收回目光,重新望向迷蒙的前方。风雪模糊的尽头,王陵那巨大的、如同趴伏巨兽般的封土堆轮廓,已在灰白的雪幕中隐隐显现。它沉默地卧在那里,张着黑洞洞的陵墓入口,如同巨兽饥饿的大口,正等待着吞噬他的父亲,或许,也正无声地等待着,吞噬他这个尚未坐稳王座的新君,以及他身后这个在寒风中飘摇的王朝。
……
九重巍峨的台阶之上,象征着商族荣耀的玄鸟图腾,在巨大的青铜屏风上振翅欲飞,凌厉的双目俯瞰着阶下的一切。新王武丁端坐在铺着斑斓猛虎皮的玉座中,那温润的玉质此刻只传递出彻骨的冰凉。他依旧穿着那身送葬时的玄色麻布孝服,只是外面象征性地罩了一件玄端礼服,繁复的纹路和沉重的衣料与其说是威仪,不如说是枷锁。宽大的玄色袖袍沉重地垂落,完全掩住了他放置在扶手上、因为紧握成拳而指节凸起、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软肉的双手。尖锐的刺痛从掌心传来,是他维持清醒的唯一锚点。十二旒玄冕垂下的玉藻在他眼前轻微晃动,碰撞发出细碎的、几乎听不见的噼啪声,在他眼前投下细碎斑驳的光影,也将殿下丹墀下那些或苍老或壮年的面孔切割得支离破碎,模糊不清。那些面孔——上大夫杜元富态的脸上浮着精心修饰的焦虑,亚卿祖己愁苦的眉眼中是真实的忧惧,宗室贵戚们则在沉痛的面具下隐藏着难以捉摸的精光,还有那些依附于他们之后、目光或忠诚、或闪烁、或麻木的臣属……都被晃动的玉藻扭曲,仿佛一张张在青铜鼎器幻光中游弋的鬼魅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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