镐京的春,裹着一股迟滞的腻味。雨水太多,洗不净宫墙根下常年浸洇的青黑,反而让那些湿滑的石缝里,顽强地钻出些腐败的绿苔,黏腻腻地爬着。空气厚重得能拧出水,沉甸甸地压着,连朱鸟纹样的宫门檐角上悬挂的青铜风铎,都懒怠地垂着翅膀,一声不响。
宫城深处,明堂空旷得吓人。层层帷幔垂落,暗影重重,隔绝了外面潮冷的湿气,却独独隔绝不了那份无处不在的森严与威压。鼎中沉檀的烟气也显得疲软,懒洋洋地盘旋着,几缕挣扎升腾,最终被高高穹顶的阴影吞没。
御座上,一团玄黑的服色,周王夷端坐着,像一尊被湿冷供奉在神龛里的漆像。面皮有些浮肿,眼袋垂着,泄出几分掩不住的倦怠和阴沉。他手中并无简牍竹卷,只是一只粗粝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扶手青铜兽头上冰冷的眼珠。冰冷的金属触感似乎能汲取他身上那点残存的体温,反倒让他微微舒坦了一些。偌大的殿堂里,伺候的近臣、侍卫,都屏息凝神,如同泥胎木偶,嵌在各自固定的位置,生怕一丝喘息或移动,会惊扰那御座深池里的什么。
就在这时,一阵格外谨慎的脚步声,碾碎了几乎凝固的沉寂。履底轻柔地踏过平滑如镜的玄色地砖,每一步都刻意放缓放轻,带着一种近乎谄媚的警惕和卑微。来人低着头,脖颈极力地佝偻着,脚步无声却沉重得叩在心弦上。他身穿一套明显过于簇新、尺寸却不甚合宜的深青色“鷩冕”,这象征侯爵身份的华丽服饰,本该是庄重的威仪,套在他身上却像一层硬邦邦的壳子,沉重又局促,把他本就矮小的身形压得越发瑟缩。腰间象征身份地位的玉组配器过于沉重,随着他的动作,那些精雕细琢的玉龙、玉璜和玉珠相互撞击,发出细碎而脆弱的叮咚声,在这死寂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刺耳。
御座上的周夷王眼皮撩了一下,又缓缓耷拉下去,那目光只是随意地从脚下阴影里扫过,如同掠过微不足道的灰尘。
“纪侯觐见——!” 值殿寺人的唱宣响起,尖锐如裂帛,穿透了沉沉的帷幕与檀烟的粘滞。
浑身僵硬得像块石头,一步一步挪到明堂中央那片冰冷沉重的玄色地面中心。袍袖内,他的手臂紧贴着身体,极力抑制着难以控制的微颤。他能清晰感受到御座上那股沉甸甸的、带着无尽疲惫与更深阴鸷的目光,正冰水般沿着他后颈的皮肤一路漫下来,穿透衣料,寒透了骨髓。
他,纪炀侯姜黍,在齐鲁大地上只能算个依附大国生存的小诸侯,此时却怀着足以绞杀一颗强齐心脏的毒计,站在了他平生仅见的、代表着天下最高权威的男人面前。
“外臣,姜黍,” 他猛地将头颅埋得更深,额头几乎要触碰到冰冷的地砖,“万死,叩见天子!”声音干涩撕裂,像一截被强力拉长的枯藤,每一个字都仿佛挤尽胸腔的空气才能吐出。
明堂中一片死寂。御座上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粘腻鼻腔的哼声,如同风吹过深潭水面浮起的泡沫破裂。那是一种无声的催促和审度,等待着这片卑微尘埃主动交代来意。
汗水顺着额头鬓角滑落,滴在华丽而不合身的深青色礼服上。他再次深深吸了口浸满檀香和湿冷的空气,那气息深入肺腑,带来的不是清醒,反而像冰冷的针,刺得心头发紧。他强迫自己从宽大的袖袍深处探出手。那只手,因常年伏案染着墨迹的指节微曲,指甲修剪得齐整却依旧显得粗短,此刻正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几乎要握不住那隐藏着风暴的物事——一卷缠裹得严严实实、以暗黄封泥郑重封锁的素色帛书。那份量明明极轻,此刻却重逾千钧,沉甸甸地压得他双臂往下坠。
“启禀……启禀天子,” 声音艰涩地挤过几乎粘住的喉咙,带着金属刮擦般的沙哑,“外臣……外臣有万死之言,不得不奏……” 他艰难地抬起头,但目光绝不敢直视御座上的那团玄影,只是死死盯着近旁一个侍卫玄衣边缘繁复的蟠虺纹饰,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侍卫冰冷的目光如同利箭射来。
他心头猛一哆嗦,强压下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呼。他双手将那卷帛书高高举过头顶,如同在深渊边缘献上供品。“齐……齐君禄父,久怀不臣之心……僭越礼法,私行王祭,妄图……妄图……” 说至这最紧要的关节,竟梗住了。那个足以定鼎一切的重罪指控,像烧红的烙铁卡在喉头,灼烧着他的舌头与良知。
明堂里静得只剩下他粗重而压抑的喘息,还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纪炀侯的头深埋着,脖子弯折成一个极谦卑的角度,几乎要将自己整个折断,紧贴冰凉的地砖。他高举的双手早已酸麻不堪,细密的汗珠如同蚯蚓般顺着太阳穴爬下,在微凉的空气里带来一阵阵刺痒。那卷关乎两国国君生死的帛书,沉重得像是能压断他的手臂。但纪炀侯此刻感知不到手臂的麻木刺痛,唯有一股锥心刺骨的冰冷寒意自下而上侵袭,将他整个胸腔冻结——是恐惧,更是那死死黏附在背脊上的、宛如实质般的帝王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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