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听此言,耶律大石双眉紧锁,良久默然不语。帐中火光摇曳,他面容半明半暗,更显森冷。他岂会不知,方才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必然早已惊动宋军营中?以种师道治军之严,执法如山,麾下将卒皆不敢懈怠,怎会对此置若罔闻?若是贸然推进,难保不是正中敌人下怀。
然而,陈武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此时宋军白日大胜,全军上下正在庆功修整,林中不过布置少量斥候以做疑兵,而非大军埋伏,不然高仙寿所部早该在万矢齐发之下折戟沉沙,岂能安然脱身?这一进一退之间,似乎确有破绽可乘。
耶律大石缓缓阖上双眼,胸中怒意渐敛,心神却飞速推演,如同在沙场上布列兵阵。铁林军此刻早已整装,营外号角待发;十余里路,若全军齐驱,不过须臾可达。即便种师道当机立断,火起之时便下令集结,等到宋军三军重整完毕,自己大军已然雷霆压境。
彼时,铁林军锋锐如刀,必先破敌锋;渤海步卒随之推进,以血肉之勇横冲直撞;汉儿军弩阵再居其后,雨箭连发,声势如雷。三军合势,一往无前,必能使宋军首尾难顾,阵脚大乱。若局势果真如己所料,那便是天赐良机——千载难逢,稍纵即逝!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沉冷如霜,森然一望,帐中将佐无不心头一凛,连呼吸都不敢过重。四下死寂,唯有火盆中焦炭偶尔迸出细微的噼啪声,在这压抑的氛围中格外刺耳。众人屏息凝神,只等他一言决断。
耶律大石心中盘算如飞,思路却极是冷峻。他再清楚不过——纵然方才营外火光冲天,斥候急驰回禀,宋军所获之讯也不过是“渤海与汉军步卒偷袭”,而绝非“契丹铁骑冲锋”。如此一来,宋军的布防必然是围绕步卒攻防而设:壕沟、拒马,皆不足备夜袭铁骑;鹿角、蒺藜之类御骑之物,必然未及布置。换言之,敌营门户犹虚,纵有警觉,其防御方向仍是错位。
念及此处,他胸臆间涌起一股森冷杀机,眼底寒光愈盛。若真能趁宋军立足未稳,以铁林精锐如雷霆般踏碎其全营,不仅能雪白日溃退之耻,更可震慑军心,令辽军上下重振锐气。此战若成,岂止一营之胜,几乎可定大辽北征之势!
想到这里,他拳头紧握,指节迸出低沉的“咯咯”声响,仿佛伴随心中杀意一同崩裂。他缓缓起身,衣袍猎猎作响,气息沉如山岳,压得满帐将佐心头发颤。那低沉而掷地有声的嗓音,像是刀锋切裂夜幕:
“铁林所属——按原定军令!人衔枚,马裹蹄,湿毡覆甲!全军整列,静默冲锋!今夜,踏破宋军营地!”
话音刚落,帐门轰然一掀,早已严阵以待的铁林军如同潮水般涌动开来。八千余契丹精骑,甲叶森然,然而偌大一片铁流翻涌,却没有发出丝毫嘈杂之声。营外夜风呼啸,衬得这股死寂更显压抑,仿佛天地之间,只余铁甲与杀机同在。
数千仆从早已列队待命,提桶抱盆,快速地将厚重毛毡浸入冰冷河水,再捧到骑手身前。人数虽众,动作却井然有序,整条河岸尽是身影起伏,然而辽军上下除了偶尔传来的“哗啦”水声,再无半点杂音。
铁林骑士们一个个神情冷肃,眼神如同刀锋般凌厉,唯有战马偶尔打个响鼻,立刻被主人以掌心按住口鼻。待仆从奉上湿透的毛毡,他们不发一言,冷冷伸手接过,转腕披在身上,湿意渗透入甲,冰凉刺骨,却无人皱眉。只是甲胄与毛毡相互摩擦的轻响,伴随他们压抑的呼吸,像是暴风雨前最深沉的闷雷。不过半刻,八千铁骑尽数披上夜色般的水毡,连马铠上的反光都被遮掩殆尽。
整个铁林军行进如风,速度极快。契丹人控马之术娴熟精准,八千铁骑奔腾间竟悄无声息,仿佛阴影横扫夜幕。片刻之间,黑压压的铁流便已逼近林缘。随即,整齐划一的拉缰声同时响起,万蹄齐收,铁骑齐停,前列战马鼻息沉重,白雾自口鼻间喷吐而出,在寒夜里如腾云般缭绕,却仍旧保持着整列不乱。
张觉自侧翼快步奔来,铠甲叮当未息,单膝一跪,低声回禀道:“林牙大人,方才林中烈焰已然熄灭,火势渐止,焦烟随风渐散。林间气息骤冷,余温虽犹在,却已不碍人马通过。高将军率部亲自砍伐残桩,我军亦奉命警备,沿途绊马索等暗设机关,尽数清除。”他顿了顿,复又压低声音道:“宋军营内,虽有零星灯火摇曳,伴随几声嘈杂呼喊,却并无大军异动。先前逃命而回的斥候,未敢入营,直接去了军中疗伤。另有数名宋军斥候短暂出营张望,却未见多余举措。” 张觉神情更为凝重,压声补上一句:“属下远观其马棚,宋军战马并未配备鞍韂......”
耶律大石端坐在马上,眉眼森冷,唇角却浮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张觉的言辞,恰如利刃一般,斩去了他心底最后一丝顾虑。
他心中明白:纵然种师道老谋深算,欲以虚实相间、诱敌深入的手段请君入瓮,那林中伏兵、灯火虚张皆可假装,唯有战马鞍韂却万万装不得。马匹若是披挂整齐,便意味着整军待战,随时可列阵迎敌;而今所见,却是松鞍卸韂,正是行军间歇、军营松懈之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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