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微的神谕》
——论树科《蚁仔》中的生存诗学与方言抵抗
文/元诗
在当代汉语诗歌的星图中,粤语诗歌犹如一颗被遮蔽的恒星,持续发光却鲜被主流光谱捕捉。树科的《蚁仔》以其看似简单的粤语叙事,构筑了一个关于生存本质的哲学剧场。这首诗以蚂蚁为喻体,通过方言特有的韵律与思维,完成了对现代人生存困境的祛魅与复魅过程。当普通话诗歌日益陷入修辞竞赛时,《蚁仔》用"嚟嚟往往"的市井智慧,还原了诗歌最原始的见证功能。
一、方言的肉身:粤语作为诗性思维的载体
"一只,两只,三四只/一群,成队,几大堆"——开篇的数词演进暗合维特根斯坦"世界的意义在世界之外"的命题。粤语量词"只"与普通话"个"的差异,已暗示观察视角的切换。赵元任在《粤语入门》中指出,粤语量词系统保留古汉语精确性,这种精确在诗中转化为存在密度的测量。"几大堆"的"大"字在粤语中发[daai6]音,开口度极大的元音模拟了蚂蚁聚集的视觉冲击,完成索绪尔所说的"能指与所指的任意性破裂"。
"佢哋嚟嚟往往"中重复的"嚟"(来)"往"构成微型史诗,海德格尔"此在"的时间性在此显形。粤语特有的持续体标记"紧"的缺席,反而强化了动作的永恒性,正如加缪《西西弗神话》中"应当想象西西弗是幸福的"——蚂蚁不需要进行时态,它们就是进行时本身。比较张枣"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的官话意境,粤语通过"冇啲得闲"(没有一点空闲)的否定式,构建了全然不同的劳动伦理景观。
二、生存的祛魅:蚂蚁作为存在论隐喻
诗歌第二节的设问"会谂有冇意思?"(会想有没有意思)实施了现象学"悬置"。胡塞尔要求将自然态度"放入括号",而蚂蚁根本不需要括号——"为佐两餐,为咗秋后"(为了三餐,为了秋后)的生存逻辑,直指海德格尔"烦"(Sorge)的本体论结构。但丁《神曲》中蚂蚁被描绘为"排成长队搬运重负的卑微者",但树科笔下的蚂蚁解构了这种悲情叙事,它们的热闹("热热闹闹")恰是对存在荒诞的超越。
"仲喺我哋谂多咗嘢咯"(还是我们想多了)这句点睛之笔,暴露出人类中心主义的认知暴力。维特根斯坦"对于不可言说的东西必须保持沉默"的告诫,在粤语语气词"咯"[lo1]中得到完美实现——这个降调的语气助词,像哲学家的惊堂木,终结所有形而上的过度诠释。比较里尔克《豹》中"强韧的脚步迈着柔软的步容",树科的蚂蚁拒绝被赋予象征负荷,它们就是德勒兹所说的"无器官身体",纯粹的生命强度本身。
三、方言诗学的抵抗政治
在普通话霸权日益巩固的语境下,《蚁仔》的粤语选择本身就是诗学行动。霍米·巴巴"混杂性"理论在此找到新注脚:当"秋后"对应普通话"秋收"却保留粤语时间意识时,语言缝隙中迸发出抵抗的火花。巴赫金认为方言具有"摧毁官方语言神话"的功能,"为佐"(为了)这样的粤语介词结构,正在消解书面汉语的权威语法。
比较北岛"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的普世隐喻,《蚁仔》坚持地方性知识的合法性。蚂蚁的"热热闹闹"对应粤文化"饮茶"式的集体生存智慧,这种智慧拒绝被翻译为普通话的"熙熙攘攘"——后者携带的《诗经》"熙熙攘攘,皆为利往"的互文,会扭曲粤语原生的市井哲学。正如本雅明所说"翻译是另一种语言的来世",粤语诗必须抵抗这种来世的殖民。
四、微小者的神学
诗歌结尾的认知反转,揭示出列维纳斯"他者之脸"的伦理维度。当诗人承认"我哋谂多咗"时,蚂蚁完成了从客体到主体的跃升。这令人想起策兰"死亡是来自德国的大师"中的主宾易位,但树科更彻底——不是赋予微小者悲情,而是承认它们的认识论优势。特拉克尔"灵魂是大地上的异乡人"的命题在此被改写:在粤语的"佢哋"(他们)中,蚂蚁获得了列维纳斯所说的"绝对他性"。
基督教传统中蚂蚁是《箴言》里的智者("懒惰人哪,你去察看蚂蚁的动作"),但树科解构了这种说教框架。蚂蚁的"唔使问"(不用问)比哈姆雷特"存在还是不存在"的诘问更接近真理,这种认知恰合禅宗"平常心是道"的顿悟。比较冯至《十四行集》"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粤语的直接性让哲思挣脱了书面语的矫饰。
结语:作为方法论的粤语诗
《蚁仔》的文学史意义,在于它证明方言可以成为"元语言"。当"秋后"这样简单的词汇能同时指涉农事、气候、宿命时,粤语实现了罗兰·巴特"作者之死"的理想——不是诗人在写蚂蚁,而是粤语本身通过诗人在言说。这首诗的留白处(如蚂蚁最终去向)恰是方言诗学的特征:正如岭南画派的"撞水撞粉",意义在语言边缘晕染开来。
在全球化吞噬地方性的今天,《蚁仔》提供了一种诗学方案:用方言的肉身性抵抗抽象化的暴力。蚂蚁的队列不再是卡夫卡式的绝望象征,而成为德勒兹"块茎"理论的完美图示——那些"几大堆"的粤语发音,正在汉语帝国的疆域下,构建着无数微小而坚韧的自治领。
喜欢诗国行:粤语诗鉴赏集请大家收藏:(www.38xs.com)诗国行:粤语诗鉴赏集三八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