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的抵抗与诗性的复魅
——论树科《噈信仰CP好啦》中的语言政治与信仰重构
文/诗学观察者
在当代汉语诗歌的版图中,粤语诗歌犹如一座孤岛,既承载着古老语言的记忆,又直面现代性的冲击。树科的《噈信仰CP好啦》以其独特的方言表达和尖锐的文化立场,为我们打开了一个观察当代精神困境的窗口。这首诗表面上是对"信仰"概念的辩驳,实则是一场关于语言权力、文化认同与精神归属的多声部对话。当普通话成为国家通用语言的今天,粤语写作本身已成为一种文化抵抗的姿态,而树科选择用这种被边缘化的语言形式探讨"信仰"这一核心命题,构成了双重意义上的抵抗诗学。
方言作为文化记忆的载体,在诗中展现出惊人的表现力。"噈"、"唔喺"、"嘟"等粤语特有词汇的使用,绝非简单的语言装饰,而是对标准化汉语霸权的挑战。法国思想家德勒兹在《千高原》中提出的"少数文学"理论恰可解释这一现象——少数族群通过主导语言中的方言变异,创造自己的表达空间。粤语中保留的古汉语成分(如"喺"对应文言"在")与现代网络用语("CP")的并置,形成了一种时间的褶皱,让古老的语言形式获得了当代的生命力。这种语言选择本身,就是对诗中"中华自古,嘟冇信仰"这一论断的隐性反驳——如果一种语言能够跨越千年仍保持其核心特质,其背后必然存在着某种持久的信仰体系。
诗歌开篇即以排比句式解构了信仰的物质化理解:"信仰,信仰唔喺钱!/信仰,信仰唔喺物!"。这种反复强调的否定修辞,令人想起《圣经》十诫中的"不可为自己雕刻偶像"的禁令。在消费主义将一切神圣事物降格为商品的今天,诗人试图恢复信仰的非物质性本质。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将"信"字从"信仰"一词中剥离出来单独强调:"谂钱要物,噈系个信字"。这种字词拆解的技术,暗合中国古代文字学的传统,如《说文解字》对"信"的解释:"诚也,从人从言"。诗人似乎在暗示,真正的信仰存在于人与人之间的语言承诺中,而非物质交换里。
诗中"砖家"意象的出现,标志着论辩对象的明确化。将"专家"故意误写为"砖家",通过谐音完成了对知识权威的祛魅。这些"胡言乱语"的制造者声称"中华自古,嘟冇信仰",实际上反映了近代以来中国知识界对自身文化传统的一种深刻焦虑。从梁启超的"中国无宗教"论到五四时期对传统文化的批判,这种自我否定构成了现代中国思想史的一条暗流。诗人用粤语口语"嘟"(意为"都")来强化反驳语气,方言在此成为抵抗主流叙事的武器。法国社会学家布迪厄曾指出,语言不仅是交流工具,更是权力斗争的场域。粤语在此语境中,转变为一种文化反抗的符号。
在解构了物质化信仰和专家话语后,诗人开始建构自己的信仰谱系:"己己,家族,民系/国有文明:一嘅始终方向……"。这种从个人到家族再到民族的精神扩展,呼应了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伦理路径。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一嘅始终方向"这一表述,"一"在道家思想中代表"道",在儒家思想中象征"诚",诗人用粤语特有的结构词"嘅"(的)将抽象概念具象化,暗示中华文明虽无西方意义上的制度性宗教,但有着对终极实在的持续追寻。北宋理学家程颢所言"天人本无二,不必言合",或许正是这种"一"之信仰的哲学表达。
诗歌结尾处的突然转折——"AI嚟咗?/CP唔渝哈",将前文构建的严肃讨论拉入了一个戏谑的语境。AI时代的到来,似乎让传统信仰面临新的挑战,而诗人却出人意料地引入了"CP"(couple pairing,原指虚构角色配对)这一网络流行语。将"CP"与"唔渝"(不变)并置,创造了一种奇特的语义混合体。这既可以被解读为对网络时代肤浅关系的讽刺,也可理解为对新型人际连结方式的肯定——在一个传统信仰式微的时代,或许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连结成为了新的信仰载体?这种开放式结尾,体现了诗歌思维的复杂性,拒绝给出单一答案。
从诗学形式上看,树科采用了自由诗体,但通过粤语特有的音韵和节奏,创造出独特的音乐性。如"物"(mat9)与"精神"(zing1 san4)虽不押韵,但通过声调变化(由入声转为平声)形成声音的张力。这种音韵处理,继承了粤讴(一种传统粤语说唱艺术)的音乐传统,使诗歌即使在纸面上也能唤起方言的声音质感。俄国形式主义者什克洛夫斯基所倡导的"陌生化"效果,在这首诗中通过方言的运用得以完美实现——日常语言被赋予新的感知维度。
在更广阔的文化语境中审视这首诗,我们会发现它实际上参与了两个重要对话:一是关于中华文明是否有信仰的百年论争,二是方言写作在标准化时代的存续问题。对于前者,诗人通过否定物质化信仰、肯定精神性追求,实际上提出了"信仰"概念的重新定义——它不必以制度性宗教为形式,而可以存在于文化基因和伦理实践中。对于后者,诗歌本身就是一个宣言:方言不是落后的符号,而是文化多样性的载体,是抵抗同质化的资源。正如意大利哲学家阿甘本所言,当代的任务是"将未曾实现的潜能从传统中解放出来",粤语诗歌正是这种解放的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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